管事听到动静,猛地回过头,脸上浮起愠色。
在他破口大骂之前,段长涯绕到柳红枫背后,一把将帆绳稳稳抓住。
两人间的距离在一瞬间消弭于无形,胸膛贴着后背,距离不能再近。
段长涯急着将帆布重新拢起,无暇顾及柳红枫的感受,双手抬起又落下,交替着扯拽帆绳,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臂不断擦过后者的肩胛。
柳红枫缩着肩膀,低着头,竭力藏起自己的脸色,实在不愿透露半分到对方眼底。然而,段长涯的呼吸仍旧不时洒进他的颈窝,胜似严刑拷打,使他的意志崩离瓦解,溃不成军。
帆布重新停稳,段长涯的动作也终于止住。但一只手仍旧落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耳侧,顺势往码头的方向一指,道:“你看,那小鬼怕是在找你。”
“谁?”他心下一惊,然而,答案已经兀自闯进他的视野。
竟是柳千。
他并没有依照柳红枫的意思,留在瀛洲岛上,正相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竟独自闯进人群,在拥挤中摇摇晃晃,站不稳脚跟,尽管如此,他仍旧扬着脑袋,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尽管竭力做出从容镇定的样子,可他终究只是个小孩,单薄的身影没进人群,仿佛一滴水坠入海面。
码头距离太远,他的脑袋只有一个小小的点,尽管如此,柳红枫却像是触到了他的视线似的,飞快低下头。
那么单纯无垢、生机勃勃的人。
“我不认识他。”
段长涯却道:“你应该认识他的,这个小鬼救过你的命,也被你救过,你们本来十分亲近,就像是真正的兄弟。”
柳红枫将视线转向对方,道:“你的武功或许很高强,但你说话的本事却差极了。”
段长涯皱起眉头,嘴唇微微上翘,神情竟显得有些委屈:“我虽不会说话,但我说出的一定是实话,总好过无端扯谎,自欺欺人。”
柳红枫无言以对,只能移开了眼。
段长涯接着道:“小鬼往长堤的方向去了,看起来也打算登船,倘若宋云归刁难他,你打算怎么办?”
柳红枫道:“堂堂官府,就算再玩忽职守,也总不至于刁难一个小鬼吧。”
话虽如此,他仍旧忍不住追着柳千的身影,密切地注视着码头上的风吹草动。
他在心中默默祈求,老天最好不要再考验他。
万幸的是,盘问没有持续太久。这些天来,柳千数次救死扶伤,武林中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加上他年纪尚轻,也不曾拉帮结派,所以众人奇迹般地没有为难他,很快将他放了过去。
他背着一只鼓鼓的行囊,在官差的指引下,快步穿过长堤。
段长涯道:“他往这儿来了,看来这艘船上容纳的都是无罪之人,你真的不打算见他吗?”
柳红枫摇摇头,道:“我要走了。”
段长涯不解:“你要去哪儿?”
柳红枫指了指船舱的入口:“去小鬼找不到的地方。”
段长涯意图阻止,然而柳红枫却像泥鳅似的,逃得飞快。他也只能摇了摇头,转身跟上。
海上风声瑟瑟,云团在头顶积聚又散开,海潮渐渐涨起,水面迫近长堤,托着船身徐徐摇晃,谁也不知道,这庞然大物究竟会去向何方。
*
查证持续了数个时辰。
齐顺跟随西岭寨的同伴,夹在潮水般的人群里,注视着眼前的一片乱象。
官差们擎着刀,堵在仅有的一条单行道上,青白的刀光衬着清一色的紫缎官袍,好似冷月悬在夜空中。
虽然此刻正值白昼,天空一片晴朗,可是,齐顺眼里的景象却比夜晚还要黑。
齐顺对官差充满憎恶,当初,便是这群人闯进西岭寨的废墟中,将安广厦掳走。他们虽穿着柔软熨帖的紫缎,但所作所为却与强盗毫无分别。
齐顺诞于西岭雪山的严寒中,安广厦便是他生命中的一团火,是他在世上最敬佩的人,是义气,是侠魂,是他幼时所憧憬的江湖的象征。然而,安广厦离开的时候,却被挂上镣铐与枷锁,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好像从空中坠落的鸟。
那一天,他不顾一切地挣脱兄长的手臂,冲到官差面前,拦住对方的去路。
他已经十六岁了,生得比安广厦还要高大,可他就像个撒泼胡闹的孩子,涕泪横流,哇哇乱叫。
“你们凭什么抓走少当家,他做错了什么?”
回答他的是冷漠无情的声音:“安广厦将捭阖图拓本泄露给外濮国,致使中原疆土遭到进犯,此乃叛国通敌之重罪,罪无可赦。”
齐顺呆住了,他问道:“西岭寨镇守南疆百年,从外濮盗匪手中保卫百姓的安全,你们难道看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