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雪抬起头,轮番望向两人,道:“我一向不擅权谋,也曾错信过人,为宋云归出过许多力,这次出手帮忙,就算作赎罪吧。”
柳红枫凝着众人,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不只身体僵硬,就连嘴巴也变得迟钝不堪,他所擅长的巧言诡辩,全然失去了效用。
直到肩上一热,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段长涯将手掌搭上他的肩膀,用眼神代替言语,将疑虑和阴霾从他眼底驱散。
侠义信善或许会变作谎言,但罪孽之中也能生出希望。
长夜将尽。
东方的天空渐渐浮起亮色,嫣紫的霞光为白帆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轻便的舟船宛若候鸟一般舒展羽翼,引吭而鸣。
在候鸟的护送下,一行人飞快接近码头。
码头上早就聚集了一片人影。影子黑压压的,刀剑枪戟却异常明亮。
船中的语声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诸多视线一齐投向段长涯、柳红枫两人。
晏月华道:“无论如何,我们会为你们挡住这些官兵。”
安广厦道:“你们尽管冲过去,只要我们还站着,便绝不会让他伤你们分毫。”
木雪则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此处往前半里开外,官道旁边有一间马棚,你们只要夺到马匹,便能用最快的速度脱身。”
留下这些话后,武林人便转过身去,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诺言似的,一个个昂首挺胸,直面前方的劲敌。
船头撞上堤岸,激起一片疾浪,人们嘶吼着,呐喊着,在枪林箭雨中跃上堤岸,留下一片决绝的背影。
柳红枫将昏迷的柳千抱入船篷,托付给留守的伤者。刚一抬起头,便迎上段长涯的视线。
段长涯凝着他,问道:“你随我一同去吗?”
柳红枫将莫邪剑扬了扬,道:“看你那楚楚可怜的眼神,我也舍不得将你丢下啊。”
段长涯的眼神并不可怜,反倒笃定而热烈,像是将残余的魂魄当做燃料,掷入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样一个人,仿佛在凡俗的躯壳中藏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若是高山挡住前路,他便将土坷一块块搬开,若是汪洋阻隔去向,他便将海水一滴滴抽干。只要尚存一线希望,他便会不息不止地奋战到最后一刻。
柳红枫将莫邪剑递到他的手心。
上古名剑铮然出鞘,光芒如一道瀑布,从天边流泻而下,将凝滞的黑暗劈斩开来,露出新生的一轮旭日。
旭日的辉光洒在柳红枫的肩上。
柳红枫忘了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忘了日月流转,星辰往复,只是在一片混沌中迈开双腿,紧紧跟随段长涯的脚步。
直到一声马嘶灌入耳朵。
他撑开疲惫的眸子,抬起僵硬的脖颈,看到段长涯坐在马背上,勒紧缰绳转了半圈,向他伸出手。
“上来。”
他想要听从对方的话,但双足却像是铅块一样重。
段长涯抬眼望向身后的追兵,眼底浮起一片焦躁之色,道:“快上马,我带你一起走。”
柳红枫摇了摇头,道:“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还是一个人去吧。”
*
话音刚落,一阵凉风拂过,柳红枫不禁缩紧了肩膀。
在两人身后,不断传来武林人的怒吼声,粗俗鄙陋的话语在寒冷的杀阵中沸腾,好似冰天雪地里的一团火,不遗余力地挥燃己身,将污秽与沉垢一并烧尽,才终于在烂泥潭中开辟出一条通往远方的道路。
柳红枫便站在这条路的一端。
他的周遭尽是荒芜的田野,远处隐隐显露出城郭的轮廓,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被马蹄踏得稀烂。飞溅的泥浆覆住他的鞋靴,泥里的断叶与草根也沾在他的脚上。
明明是腐朽之物,却泛着新芽似的青涩气味,裹带着勃然的生机,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鼻底。
生与死,荣与枯,盛与衰,便如这泥浆里的草叶一般,在天地间长久纠缠。
琳琅万物面前,一介凡夫俗子的性命更显得卑微渺小,不值一提。
尽管如此,柳红枫依然想要活下去。
在过往的人生中,他不曾品尝过半刻真正的快意,他行于江湖,却背着沉重的罪业,他戏谑嬉笑,却笑得像是一张徒有其表的皮囊。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凉夜里,他总是反反复复地咀嚼同一个念头,他想,只要大仇得报,他便可以追随逝者,安心离开这满目疮痍的人间。
但他断然想不到,在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刻,他竟生出了畏惧。
段长涯还停在他的面前,任由马儿跺脚抬尾,摇头晃脑,始终紧紧勒着缰绳,目不转睛地凝着他。
于是,他开口催促道:“你还赖着不走么,我平生最讨厌胡搅蛮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