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忌的手指颤抖,慢慢落在腹间,垂下头道,“我不行的,我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个废物……”
他的口吻如此黯然,他的悲伤没有半点虚假。
木雪也怔住了,她自幼拜入东风堂,在森严的规矩中勤勉度日,从未与疯子打过交道,面对这人的狂言与痴态,一时竟有些无措。但她很快觉察到身后愈发聚集的视线,方才被她的鸣镝所召来的江湖人已纷沓而至,越过龙吟飞瀑,登上这片狭窄的山崖,只为见证两颗人头的归属。
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促使她挺直肩背,横眉冷指:“少跟我装疯卖傻,这世上恶有恶报,是你多行不义,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众目睽睽之下,我绝不会饶过你的!”
她实在不必再宣告一次,因为她的对手早已无力反抗,踉跄了几步,高挑的身子向左侧一歪,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段长涯刚好撤剑。
他连撤剑都是极从容的,任凭血光四溅,却没有一滴沾上他的白衣。
他侧目低暼,确认倒在地上的侏儒已被他挑断手脚筋络,全无逃脱之力,这才将长剑撤回身畔,踱步去往另一处战场。
在更靠近水边的地方,木雪的脚边倒着另一个凶犯,而方无相站在木雪身侧,拳头紧紧地攥着,眉目拧成一团,整个人像是一条拉满的弓,以极紧张的姿势绷着。
段长涯停在他身边,问道:“你来自古寺蓝田?”
这开门见山的问法好似一块石头砸在弓弦上,激起一通激烈的嗡鸣。方无相也被嗡鸣声冲得昏了头,脸上依次闪过惊讶与茫然,隔了一会儿才出声:“是的……你怎么知道,莫非你曾去过?”
段长涯摇摇头,答道:“我不曾到访,但你所使的是蓝田寺无相功。”
方无相猛地一惊,睁大了眼睛,将牢牢绞紧的手指短暂松开,举到眼前凝视着,仿佛凝着一双陌生人的手。
他虽苦修十年,但从未出过寺门,两耳不闻窗外事,竟连自己所修功法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从自己的手挪向对方的脸,缓缓问道:“莫非无相功很有名吗?”
段长涯道:“赫赫有名,如今蓝田寺已毁,没想到世上还有无相功的传人。”
一个“毁”字落进耳朵,将方无相的心绪撞得七零八落。他的喉结滚动,却没有吐出字句,只是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人。
毁,是消灭得彻彻底底,像一把火焚尽原上枯草,再无挽回的办法。主持方丈将无相功传授予他,将同样的名字留予他,而后离他而去,将他一个人留在这荒寂的俗世上。
段长涯的目光带着疑惑,淡淡问道:“你不曾杀过人吧?”
方无相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段长涯道:“你的掌法精湛,一招一式无可挑剔,远胜过你的对手,但你出手前却犹豫不决。想必是看到他神色一片痴傻,于心不忍。”
“我……”
方无相难以辩驳,因为段长涯的话每个字都是事实,每个字都戳中他的痛处。
他天生便背着罪,所以害怕再背上更多的罪,他天生便是残缺的,可却在今日才迟迟发觉。他像是被剖开了心腹,望着埋在自己肤下的败絮和糟粕,慌乱无所适从。
他咬着牙关道:“……方才我理应出手,是我疏忽了。”
段长涯望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仁慈是善德,只是不宜为恶所染,往后你还是避开纷争为好。”
方无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望向匍匐在地上的凶犯。
不忌终于迟来地感到痛楚,可连发泄痛楚的方式都与旁人不同,他抓挠着胸口,像是要从伤处掘出什么似的,五根手指已血迹斑斑,仍旧不肯停下。
他口中喃喃道:“娘亲……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我一定乖乖的,决不会离开你……我不想……不想变成爹那样……”
他的衣衫在挣扎中从身上滑脱,露出一部分肩背和手臂,他的身上布满的伤疤,都是鞭条抽打的结果,陈年累月,新旧相叠,旧伤已经褪成灰褐色,新伤溃糜腐烂,久久不愈。
就连木雪也不禁皱眉:“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奸杀生母,谋害妇孺,却偏偏可怜可悲,像个无助的孩子。
方无相怔怔地望着这人,好似望着一个难解的谜团,他想,世间之事是否常常如此倒错,如此混沌。他曾以为万般苦难皆为魔考,是他通往佛座前的物障。可现在连他的佛都已焚于火,已不复存在,他所见证的苦难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人间万般苦难,在亘久的天地日月面前,本就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