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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卑之人或许会彼此欣赏,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但轻慢之人一定会互相厌恶,恨不得踩烂对方的脸。
柳红枫已清楚地感到无讳对自己的厌恶。
好在他的脸皮足够厚,就算对方真的将脚踩上来,他多半也不会放在心上。他接着问:“你的兄弟姐妹或许该死,但瀛洲岛上未出世的孩子也该死吗?”
无讳没有做声。
柳红枫又伸出手,指向一旁身首异处的尸体:“他不过是个可怜的痴儿,难道他也该死吗?”
无讳已懒得再抬头争辩,只是平躺在地上,翻着眼皮道:“你怪我教唆他?你以为是我害了他?”
“看来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是又如何?像我们这样的人,行善也好,作恶也罢,就像蚂蚁爬上爬下,根本微不足道,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得太孤单。”
柳红枫勾起嘴角道:“你从没死过,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死得很孤单?”
无讳怔了一下,但很快冷笑出声:“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吓我,你想让我后悔?门都没有,我偏不后悔。”
他期待着柳红枫的怒言反击,可后者只是将袖口抖了抖,脸上带着索然无味的倦意,道:“无妨,你大可以执迷不悔,只是莫要忘了,等你们两个到了九泉之下,不仅他会与父母团聚,你也要与你的兄弟姐妹团聚了。”
无讳沉默良久,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咒骂:“……呸,连死都躲不开这晦气。”
他阖上双眼,卸下浑身力气,狂妄不可一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怅惘。
柳红枫将袖口展平,旋即侧目望向身边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长涯,你可满意了?”
段长涯愣了一下。
柳红枫解释道:“你若还有没问清楚的,还有想问的,尽管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让这厮开口交代。”
段长涯保持着呆愣的神色,微微皱起眉头,眼中的茫然一闪而过,很快被另一种极为克制的情绪所取代。
——嫌弃。
柳红枫凝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将双手一合,道:“看来是满意了,不枉我一番唇舌。”
很显然,段长涯已经满意得说不出话来。他用行动代替语言,再次提起剑,让日光盈满锋芒,如飞瀑流泻一般,刚好倾注在侏儒的上方。
光掠过眼睑,使柳红枫感到一瞬的错愕。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就要死了,可他的心底却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怜悯哀丧。
众生皆苦,无人不冤,他终究还是说了太多废话,他多说一句,这人的苦难便多袒露几分,他的舌头掘地三尺,掘开的却也是自己脚下的土。
然而,在他迟疑的时候,段长涯的剑已经动了。
长剑一起一落,干脆地斩断了侏儒的脖子。
这是今日里段长涯斩落的第二颗人头,顺着地势滚到坑洼处,碰巧和第一颗人头撞上。它们终于如愿跨过了最后一段距离。紧紧地贴在一起。
仅靠头颅分辨,全然辨不出它们高矮不均,聪愚有别,它们只是两具相似的尸骨,血泊汇作一片,渗入泥土,在变冷前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那实在是一副奇妙的景象。
柳红枫怔怔地望着,忍不住想,它们作恶无数,究竟会不会死得很孤单。
可惜它们永远也不会给他答案。
龙吟泉边,一时间无人作声,除了哗哗的水声之外,只有段长涯振剑弹铗的声音。
弹铗之声,清亮好似弦音,长剑上的血污被击成无数细小的碎末,纷纷扬扬地振落,好似大风拂林,落红遍野。
他的话不多,但剑声远胜过他的嗓音。
他举目环顾,用视线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瞩目。
他的左手边站着柳红枫、和被其护在身后的柳千与金娥。他的右手边站着方无相、木雪,以及追随二者而来的东风堂弟子,更远处则是被鸣镝声引来的江湖人,其中不乏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面孔。
段长涯用目光扫过每一个,而后开口道:“昨夜凶犯两人已于此处伏法,杀害太守与船夫的真凶,我也会查得水落石出。任何怙恶不悛、与武林为敌者,天极门决不姑息。”
他将剑尖轻轻点在水面上,让最后一抹残留的血顺着凛锋淌进泉水,而后他扬腕提剑,水花像是恋上了长剑的风华,随之一同漾起,在空中划出一条缠绵悱恻的弧,晶莹明澈,好似日轮的倒影。
随着收剑入匣的铮鸣声,段长涯前方的人群一阵耸动,隐藏在其中的天极门弟子从四面八方涌出,向他身边聚拢。他们为了追凶藏匿于人群,渗进每个角落,奔走整晚,此刻终于得以亮明身份,聚集到少主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