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_作者:闻笛(92)

2020-12-04 闻笛

段长涯自知甩不开他,只是摇头道:“不会,我生来和你一样也是一团骨肉,而且身体并不好。”

“哦?”柳红枫停下不安分的五指,问道“还有这回事?”

段长涯道:“十岁之前我身体虚弱,不禁风浪,大多数时日都在深院中度过……我想起来了,从前我喜欢院子里的槿花。”

“槿花?”柳红枫像孩子一般睁大了眼睛,将双手交叉摆在桌上,作乖巧状,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段长涯并不擅长讲述,垂下视线,似乎在忖度措辞,沉默了少顷才道:“一种朝开暮谢的花,花期短至仅有一日,但花瓣团簇层叠,颜色亮丽,前朝白傅有诗云,‘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哦?好个性情热烈的花,只可惜我无缘得见。”

“是南疆的花种,幼时家中也仅有几株,旁人都照料不来,只有母亲懂得它的脾气。可惜母亲过世之后,那花也凋萎了,我从此再没有见过。”

在他说话的时候,柳红枫的目光一直望着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唇齿开阖,眉眼翕动,面颊的轮廓被牵出细微的变化,这人的心性是如此内敛,即便用上十二分的注意力,也不一定能够捕捉到他心绪起伏的一刹那。

他口中的母亲,平南王的爱女,已染病过世多年。

所以他从烂漫的槿花变作沉郁的苍松,叫人全然看不出曾经孱弱却热烈的模样。

物是人非,海上月明月落,江潮年复一年,涛声绵亘千载,波浪刷去岸上的一切痕迹,独留下干净而纯粹的白滩,便是这个人的心魄。

柳红枫忽地不说话了,聒噪的嘴巴安静下来,浅淡的眸子凝着对面的人。

——为什么,偏偏是你……

身后腾起阵阵烟火气,与远处湿冷的潮气不同,既干燥又浓郁,还裹挟着一股肉脂遇油后烹出的香腻,顺着台阶爬上阁楼。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乒乓的撞动声,是金娥在厨房翻弄锅铲时发出的,还夹杂着柳千洪亮尖细的说话声。

呛起的油烟扑进鼻子,柳红枫不禁打了个喷嚏。

段长涯的思绪被对方的喷嚏声打断,他拢了拢衣袖,道:“难得休憩,何必再谈这些琐事,还是节省心力吧。”

“长涯,我好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一句,令段长涯生出一瞬的错愕,不由得抬起头,望向柳红枫的脸。

柳红枫的两颊已泛起红晕,嘴唇上沾着未咽下的酒浆,闪闪发亮,将他的唇色衬托得更加红润。

便是从这样的唇里,不加掩饰地吐出‘喜欢’两个字眼,落进段长涯的耳朵,与平日里那些轻言浮语似有些不同,但又难以分辨究竟哪里不同,就像是远处海面上的波涛,被厚厚的雾霭盖着,不见其形,只能从声音中窥出几分端倪。

而柳红枫尚未满足,伸出舌尖在唇上舔了舔,把那些晶莹的光悉数吞进口中,因着酒浆在舌齿间漫开,他的声音也变得湿润而含糊:“真想将你留下来,一直留在身边,伸手可及之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真的伸出手,五指自空中虚虚地晃过,并没有抓住对方,只是兀自垂下来,落在杯盏上,轻轻握住,手指贴着金盏侧面来回摩挲,苍白的指节弓起又伸直,如此往复,好似一个饥渴难耐的邀约。

段长涯的心中忽地生出一阵冲动,想要握住这只手,堵住这一双闪着微光的嘴唇。

大约是被对面氤氲婆娑的湿眼熏染出了酒意,竟生出了不知所以的妄念。

段长涯咳了一声,道:“柳红枫,你喝醉了。”

“难得休憩,与佳人为伴,醉一场又有何妨。”柳红枫一面说,一面将杯子举起,悬在空中,用湿濡的声音唤道,“长涯——”

酒品实在差极。

段长涯摇摇头,顺势抬起手边的杯子,带着几分敷衍的意思,慢吞吞地举起来,与对方的杯盏相碰。

这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碰,然而,叮咚声却意外清亮剔透,回荡在段长涯的耳畔久久不散。

像是尘封的心弦被撩动的声音,像是一片枫叶打着转,落在死水上发出的声音。

尘弦从睡梦中苏醒,死水重获新生。

段长涯把杯子举到唇边,仰起头,将那些来不及回味的心绪吞入喉咙,一饮而尽。

他刚刚放下杯盏,柳红枫的手又端了起来。

“好酒,好酒,我的喉咙已经等不及了,小涯涯,再给我斟一杯。”

“菜还没有烧好,不如再陪我一饮。”

“好事成双,好酒成三,这杯我先干为敬。”

……

五次三番,段长涯终于忍无可忍,倾身上前,一把按住柳红枫的手:“这酒性子甚烈,你还是慢点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