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陆跟了太子八年,对其了解如斯尚因为太子下答应了漠北王的议和而费解,如今更是看不懂一向杀伐决断的太子怎么就想出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来。
他那双紧盯着王城大门的眼睛里原本透着几分不满,可是见到那从城中走出来的人时,却仿佛明白了什么,心一松,语气也变得四平八稳起来:
“殿下安排,用不着何将军瞎操心。”
何俾无故被怼,心中正莫名其妙着,就见城门大开,一位身着暗紫色朝服,披着黑色大氅,头戴金玉莲花冠的男子从中缓缓走了出来。
虽然未走近看不清模样,众人却都感觉到了他身上的贵气——怕是个养尊处优,又极其讲究的人,不是他们这等混迹军营中的大老粗能比得上的。
何俾眼盯着他头上的金冠,半发问半感叹道:“这便是漠北那位大名鼎鼎的国师吧?我如今有些理解殿下为什么……”
见证过一些旧事的王陆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个屁!”
说罢,也不理身后的何俾,带着几个人便向前去迎福南音。只是走得慢了些,转眼后者已经踏雪走到那座金笼跟前了。王陆再抬眼,王城大门依然“放心”大敞着,仿佛知道李裴得了国师便不会攻城进犯;而城门后面竟聚集了不少的漠北百姓,不出声,也不上前,只是静静地朝他们的方向看着。
“国师,太子吩咐在下来接您。”
王陆收回了好奇的目光,还算善意地朝着福南音拱了拱手。他是李裴手下的得力谋臣,对着一个降国的俘虏本不必如此,李裴这态度所有人又都看在眼中,可此时王陆面对福南音时,心中还是生出了些不确定来。
心中同样不平静的还有福南音。
他在出城之前便料想过李裴会给他安排怎样一个囚车,但当这座三十二根金柱造的鸟笼出现在眼前时,福南音一向平和的情绪却险些失控。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鸟笼上,并没有在意耳边传来的人声,甚至不曾看王陆;心中掠过万千思路,周身的气息陡然冷了下来。
王陆看得出来福南音气极,但他是太子的人,自然听太子吩咐,替太子着想。于是他侧身指向囚车,又提大了几分音量对着福南音道:
“国师既然都看见了,也知道太子的意思,那就请吧。”
仿佛此时才注意到王陆这个人,福南音如刀锋利的眼神划过他,可真当看清王陆这张面孔时,却当即愣住了。
“怎么是你?”
他对王陆并不算陌生。曾经在长安的时候,王陆是裴天人身边的书童,亦仆亦友,他与这二人相处了近两年,却是今日才知,他竟也在军中任职。
王陆对这句发问并不意外,徐徐道:“在下是太子的谋臣,中原军的长使。”
福南音眼中忽然露出几分迷茫来。他先是因为想到裴天人而乱了思路,然后又因为王陆的话而生出来一种古怪之感。
“你是太子的人,那他……”
“他”,福南音没有将那个名字轻易说出来,两人却心照不宣。可他这般聪明的人早在将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便想到了。如果王陆是太子的人,那么裴天人自然也是,还有可能也在军中。
更或者……
原本对李裴和漠北王的愤怒忽然之间不知被什么浇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久违的无措——自从离开长安重拾权柄后便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他的心被钝钝地磨出几分酸涩来,有懊恼,还有害怕。
“他也来了?”
嘴边的话换了一种方式问出来,福南音心中那个荒谬的预感越发强烈。李裴,裴天人,连字都一样,他竟此时才想到。
王陆诚实回答:“自然。”
他不但来了,还一手计划了今日的重逢。这些王陆没有说出来,只是知道他们已经在此耽搁太久了,太子殿下素来不是有耐心的人,在福南音的事上不知究竟何态度,恐怕待会又要发怒。
说起来太子的脾气会变成这样,也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王陆一抬眼,表情便肃了下来,再不等福南音反应便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国师,赶紧的吧。”
福南音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不是不会忍辱负重,相反,这是他从坐上国师之位后惯用的伎俩——卧薪尝胆,睚眦必报;他甚至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应对和报复李裴漠北王等人的方法,国师府的暗卫也悄悄埋伏在了周围,等他到长安后还有更重要的事着手。
可一切的前提是,裴天人不能是李裴。
裴天人应该在长安等他,而不是拿这样一座金笼来戏弄他。
这个猜想太让他心疲神劳,近来福南音总觉得困倦,如今又仿佛一下被抽干了力气。他踉跄了一下,却拒绝了王陆的搀扶,一步一步地走上囚车的阶梯,三九天里手扶着好似灼烫的金栏杆,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缓缓坐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