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行走沙漠的旅人看见了绿洲,如风暴中漂浮海面的落难者看见了旅船,楚王抬手揪住了衣领,呼吸越发急促。
“像您说的,舒对王上还有价值,所以舒至今都可以逍遥在外。可您对那人没了价值,所以世人都愿意放任您去死呢。”白舒脸上的笑容灿烂,像是在同挚友谈论一个令人心情愉悦的话题——不,这本就是让他心生愉快的话题。
熊负刍想到了很多,想到了他知晓那熊悍并非自己父王亲子时的愤怒,想到了项燕来找他时的恐慌,想到了他知晓自己或许可以问鼎楚王座的欣喜,想到了当熊悍与熊犹死去后的轻松,还有当他知晓秦军将至的不安。
然后他看到了立于台下之人那双异域的眼眸,身上所有的躁动,心底所有的声音,就这样突兀的停止了私语。
有那么一瞬间,熊负刍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匹狼,一匹身后有尸山血海无数枯骨纠缠的狼。那双不似人类的琥珀色眼睛里倒映着所有的真实,映衬着世间的丑陋,因为看得清所以藐视终生,因为高高在上,所以一眼便叫人深陷其中。
忽然,就不重要了。
“你以为,赵政那个小儿真的会放过你么?”熊负刍向后一跌,落回到楚王座上,之前所有的癫狂与扭曲如潮水般褪去,“孤告诉你消息从何而来,你回答孤一个问题。”
“可现在,舒不想知道答案了。”白舒的声音轻快,转过身将楚王抛在身后,就想要离开大殿,“既然连您都是鬼谷子局中的棋子——和棋子,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但楚王如没有看见白舒的举动一般,自顾自的给出了答案:“他自称张良,是韩国相张开地的亲孙。他此行,是为离间你与赵正,誓要覆灭秦国而来。”
正向外走的人脚步顿在了空中,原本站在白舒身后,因为白舒转身而与他面对面的蒙恬与扶苏,将白舒脸上闪过的震惊看得一清二楚。
“你可知你的父亲又是谁?”熊负刍的话还在继续,“若是秦王知晓了这一切,他真的还能容你么?”“舒的父亲?”白舒唔了一下,发出了意料之中的恍悟声,“果然,自蔺相与廉老将军死后,他们依旧在继续往下调查啊。”
说不上是愤怒,也没有多少不满,平静的如在听别人的故事。
白舒这幅姿态超出了楚王的预料,男人看着白舒的眼神带有惊诧和疑惑:“就一点儿都不好奇你是谁?”
“舒还能是谁,”白舒抬头直视熊负刍的好奇,“如今的舒,是秦国的将军啊。”
“在此之前呢?”熊负刍才不信这人是真的不好奇呢,“你就不想知道为何孤笃定秦王不会留你么?”
“若您想说的是‘白起之子’,那么这件事,王上与舒早就知晓了。”不忙不乱,“只是舒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与王上是否信任舒,又有何关系呢。”
“如何无关!”熊负刍在惊诧这人竟然真的知晓他生父是谁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不解,“骨血来自父母,是你的荣耀和身份地位所在。”
“那舒如今为猎人,楚王为掌中囚物,也是骨血中决定的?”微笑着说出了诛心的话,“既然是天注定,那么想必您手刃兄弟,遭人背叛,甚至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天的意思吧。”
熊负刍的表情猛然阴暗了下来:“你莫要太猖狂了,莫要以为秦王知晓了你的身份,还会一如既往的信任你!你此刻在外逍遥,不过是因为他鞭长莫及,待你回到咸阳,也不会有比拟生父更好的下场。”
白起是什么下场,在场的人都很清楚,敌国清楚是为秦国自断臂膀而幸灾乐祸,秦人清楚是为白起死后,秦国为扫清白起一脉的武将,所致青黄不济的悲痛。
“所以,楚王是在担心舒会与武安君落得一个下场么?”黑甲微动,似是真的为此挂怀,“这点想来是楚王您多虑了,王上不是昭襄王,只要舒不反叛,王上自然不会处置舒。”
“你不会反叛?”熊负刍只觉得好笑,“当年白起也未必有反意,可就是因为他功高震主,因为他坑杀赵国四十万青壮的人屠之名,到了最后,枉他为秦国征战一生,不也落得一个自尽的下场么?”
“你有诺大一个雁北,就算你不会反叛,只要有如范雎之流向赵正谏言,你未必就会有好下场。更何况,你还是姬周的嫡系血脉,论起正统,你可比他赵正更应该位临天下。有你这样的人在他枕侧,你要他如何安眠!”
这算是明晃晃的坑了。
“正是因为雁北,王上才不会杀舒,他不仅不会杀,还会好好地留着舒,让天下人都看到他对舒的重视,尤其是让雁北知晓,舒在秦国一切安好。”浅色的眼睛抬起,里面有的是从容与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