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霁自说自话,自嘲道:“其实,尚书大人多虑了。他想向我解释凉州的特殊情况,想让我理解我父亲的不得已。我其实理解,我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在我们见过那位老兵,我已经猜出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漠狄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敌我自相残杀。朝廷猜忌,兵士受辱,原家下一代的儿郎没有长成……原家认清自己在朝中没有声音为自己说话,原家会想,如果有人在朝中照应,原家和凉州百姓,会不会过得容易一些?
“那么,已经无法上战场的我阿父,就退到了长安。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只有被猜忌,或者被废了,我原家儿郎,才会留在长安。我无比理解、我格外清楚……我阿父为了守卫凉州,牺牲了自己的一生。”
原霁眼眸赤红,他声音带几分哑:“可是那又怎样?”
他回头,望着关幼萱。他声音颤抖:“但凡见过我阿母,但凡认识我阿母……谁能不说,我阿母才是最无辜的?原淮野很可怜,很可悲,可我阿母,太苦了……
“萱萱,我母亲病重的最后时光,她教我认字。她教我写诗,写‘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我哭得写不下去,她握着我的手,慢慢放开。我知道她不舍得我,我见到她病重的样子,她再也等不到我长大。我阿母被困守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在强撑……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同情原淮野,我也能理解。但我依然要站在我阿母这边,永远地恨他。
“我知他艰难,可是阿母只有我。”原霁和关幼萱在长安城中再未过夜, 他们在黄昏时跟着出城的人溜出了长安城,当夜便重回了钟山脚下。
二人回到住舍的时候已然深夜,回去后匆匆洗漱, 原霁跟关幼萱招呼了一声,掉头就睡。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永远是沾枕就眠,闭上眼就思绪瞬间停止……虽然原霁今年才当上将军, 但是军旅生涯已然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而在他婚后, 关幼萱也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至少……当他睡眠时, 手臂侧蜷缩着一个柔软的、娇滴滴的小女郎,他不会蓦地惊醒, 立时提刀便上。
他习惯了关幼萱蹭挨着他,睡着前与他泾渭分明, 醒来后她在他怀中睁眼。
黑暗中, 关幼萱却没有那么快地入睡。她躺在原霁身侧,轻轻地蹭过去, 细白柔长的手指,以极轻的力道落在他脸上, 勾勒他冷峻、锋利的眉眼弧度。
女孩儿总是比男孩儿心细。
原霁至今不明白关幼萱在气什么, 他只无畏地等着她回凉州查,自认为自己没有不能告人的,他也许还在等着她因为错怪他而跟他道歉。
关幼萱的心却起起落落,已经走过了一个完圆轮回。她看到原霁的理直气壮,看到原霁巴巴地讨好她,拉着她去看他曾经看过的风景, 想要带她在长安城中玩;他还有他藏着的痛苦, 他说理解他阿父, 可是永不原谅。
这样的原霁,不应该会是她想象中那般欺骗她、背着她玩女人的可恶坏人。也许原霁未来会变成那种坏人,但他此时的心态,仍是纯粹专一的。
小淑女心中空空荡荡,可她知道谁对她好。
关幼萱想,她要试着去相信自己的夫君了。在回凉州前,她便要问清楚那个女郎是谁,与他说清楚自己的疑惑……原霁应该给她一个答案,而她自己也要证实。
想通了这些,关幼萱心里堵了许久的气才咽下。她放心地闭上眼,这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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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关幼萱跟着原霁牵马散步。她迟疑着想挑选时机与原霁谈心,又记挂着明日便是他生辰,他们显然要在这里错过。关幼萱想得心急,便显得沉闷。
原霁正兴高采烈地与她说话,说着自己小时候的故事:“长安城中有一座最高的酒楼,他们家开业时,我就去过。我当时和他们家儿子起了冲突,还把他们酒楼砸了。那个时候束翼可胆小了,我们说好砸了酒楼就跑,结果我跑出好远,一回头发现身后没人影了,我还得回头捞人,被那家掌柜抓了现行,提着我去找回家门算账。长公主那时候那个脸拉得……”
他幼时长在长安,不知自己的身世,只将母亲当做父亲的宠妾,还因为父亲喜爱带他四处玩而自豪得不得了,四处与公主的儿子蒋墨起冲突。
原霁:“蒋墨从小就是个小女孩儿!娇滴滴的,说上三句话就被气哭……大家都说他长得好,但是我才不在乎……”
原霁回头,见到关幼萱柔婉微蹙的眉目,妙盈盈,苦泠泠。
他一怔。
原霁说:“我错了。”
关幼萱一愣。
她抬目问:“你哪里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