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拉他离开这三进的羊圈,拉他离开枯黄的草与浑浊的水盆,拉他去到码头上,看见了水波静谧的星河。
长夜星河之中,有一艘小小的舟。
夏末的深夜已有些凉了,白日却热得很,李敛穿得单薄,向渡厄二人远远挥了挥手,待他们走了,她闪身钻进张和才怀里。
张和才愣望着湖上的舟,下意识展臂搂住了她。
两人站了站,李敛道:“不上船看看?”
张和才半晌才答应了一声。
松开李敛,他踏岸上舟。
小舟实际不算小,舟长六丈二尺,宽五尺一,船头入口帷幔轻纱薄罩,珠帘掩映,敛起进去有方丈之地,可设两座一台酒席,左侧宽面掏空了个壁橱,里头胡乱堆了几册书,还有些文墨,张和才随手取出来,看见上头涂了几个小人,也不知是谁的醉笔。再往里去有一小窄室可以休憩。
后方帘布起来,船尾有一矮台,可以穿过桥孔,设置了露台,阑干上挂了一只木牌,牌上虬髯阴刻三个大字,舟名“不系园”,取自《庄子》“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张和才四下里一圈转过来,忽感到船身轻动,扶住阑干的工夫岸就远了。弯腰从船尾走回船头,他见李敛正撑篙蹬岸,向远处灯火而去。
感到他走过来,李敛回头笑道:“前两天出门喝酒,碰上个渡厄的熟人,也是个挂单的疯和尚,说要遁入俗世,大彻大悟进京赶考,头发都留成毛寸了,就是没银子,我看他手上有棵大兰木树,就买了来斫而为舟。咱们在乌江长住,弄这么个东西不也挺有意思么。”
张和才仍是瞪着眼,一言也发不出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幽幽道:“你……那天和我要银子,就是为了弄这个?”
李敛道:“不是,这船没怎么花钱,和白给的一样。”
张和才道:“那你把银子花哪儿去了?”
李敛猛撑了一篙,朝后走了两步,脚不知在何处踹了一下,船板应声而开,窖中储了美酒数百壶。
张和才蹲下身拣出一瓶来,搓搓额角,掀帘进舱中取了两只酒杯,刚出来,他想了一想,弯腰放下一只,又回去换了只酒碗。
给杯中碗里都倒上酒,张和才端起来,将酒碗递给李敛,自碰了一碰,仰头饮了一杯。
李敛原还等着张和才跳脚骂她败家,谁知他一言不发便开始喝,端着酒碗,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总感到张和才与从前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何处不同来。
画舟已驶入河流,李敛不撑船也自行,收了篙,她饮下那碗酒,与张和才面对面坐在船板上。张和才又给她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了。
李敛抬手阻住他的臂膀,直道:“慢慢喝,慢慢喝。”
张和才抬臂杠开她的手,仍是直饮,口中道:“你喝你的,别管我。”
李敛真有点怕了。
仰头饮净自己碗中酒,她夺了张和才手中的壶,笑骂道:“老头儿,你今天犯什么病?前边还有景,喝醉了看不见了。”
张和才咽下口中的陈酿,闭目睁目,睁目闭目。
良久,船入幽林,螟虫鼓鼓,四下夜风漫吹,竹叶沙响。
张和才低着头闭着目,身子前探,像趴又像跪地寻到李敛的双手,他握住那一双发凉的手,仰头问:“七娘,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从谁那儿知道我想要条船的?”李敛笑了。
她并不答话, 只倾身取了一壶酒,也不使杯,口对壶嘴浮了几大白。
张和才看着她, 唯有痴笑而已。
画舟驶过一段长路,两岸竹林渐密, 舟船彻底没入那扦插交错的月与影中, 李敛朝前来,靠张和才近了一些, 张和才展臂搂住她,那副架势叫李敛感到他在搂住这条河,搂住穿林而过的风。
在他怀里窝了一会,李敛轻声道:“老头儿。”
“嗯。”张和才低低应和。
“你知道这种时候最合适干什么么。”李敛问。
“嗯。”张和才还是低低地应。
他搂着她,应出的那一个字不过是一个单音,没有什么意义在其中, 而那音色又太过轻柔和缓, 夜色与水声化去了白日的实在, 只留下幻梦一般的虚。
它该当是虚的。
可李敛却明明听到了那应和的真与沉, 它是结了三十年的蜜果, 满挂在枝头,轻落到她耳旁, 咚的一声。
这是属于她的, 谁也感受不了的沉。
靠着身后温热的躯体,李敛动了动身子, 将他的双手都拿到前面来,揽住自己的腰身。她把她的手盖在张和才的手上, 慢慢闭上了张开的嘴,没有再言语。
等了她片刻, 张和才微垂眼,轻声道:“怎么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