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阮木蘅没有被说服,但她相信了,相信她父亲仍旧是英雄,那对她分外重要。
头顶云走日斜,光辉渐渐洒上了暗淡,有冷风潇潇吹来,一滴冰水从树枝上吹下,落在她衣裳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前头周昙折回来两步,皮肉不笑地严肃道,“阮姑姑快些走吧,皇城司大狱禁令严明,入夜了便不方便出入了。”
皇城司是禁军官署,执掌皇城宫禁、周庐宿卫、朝臣官将的监察刺探之事,是皇帝直接掌管的一柄武器,任何人都不可染指。
皇城司大狱里多关押的是朝中背叛、窃国、泄密、贪污、私交受贿的官人。
而侯获,她以为已经死了的侯获就关押在此处。
阮木蘅深呼一口气,提步跟着周昙绕过三间正厅,走过一排排官房,再入后院做暂时羁押问审的七八间监牢。
周昙停了停,欲言又止地不住眄了她几眼,道,“阮,阮大人,老奴或许不该多嘴,但这几句掉头也得跟您提个醒儿。”
见阮木蘅白着脸点头,接着道,“侯获所犯罪不可恕,罪当斩首,皇上念于您,才特赦在此永监,不可能再宽恕他罪行赦放出去,您待会儿见到皇上了,切勿再多有为难的话。”
他说罢心中默叹一声,皇帝铁血,手腕厉辣,当初一登位便智擒了霍乱朝纲的伊尚书一干人,可在男女之事上,在他看来就颇……拖泥带水了。
他忍不住又觑了一眼阮木蘅,引着她往石门处走。
走过两道石门,到第三道,便是两扇丈高的铁门,铁门洞开着,旁边一溜持刀的守卫。
景鸾辞一身玄衣,玉革束发,一丝不苟地在大开的门前侧目向她负手独立,望着她一步步从石门内走来。
难得有些迟疑,最终仍道,“走吧。”
阮木蘅摘下风帽,抓紧袍子,惊疑不定地瞟了他一眼,一时胸中火热,踟蹰了两步,还是跟随着他入内。
入了门便有牢头带领着,在飞扬着尘垢和潮气的甬道里一步步往前走。
阮木蘅胸中仿如鼓锤,昨日景鸾辞到重华殿告诉她侯获还活着时,那种欣喜和激动,以及满心的期盼,顿时消弭无形,反而退意犹疑害怕翻涌上来。
旁边景鸾辞顿住脚步,目光看向两排望不到头的牢房间幽深的甬道,随后落到她身上
蹙着眉看了看她惨白如纸的脸色,默然半晌,道,“如果你不想见了,便可以不见。”
浓黑的眉眼低下来,眸中幽幽一闪,笼住明明灭灭的光影中的人,“人和事都已成往事,见了未必也是好事,反而伤情,也不一定要事事追根究底,将自己裹于理不清的局里面。”
阮木蘅扯了扯嘴角,静默了一会儿,“那皇上自己呢?”轻轻摇了摇头,提步往前走,“请皇上准许我独自去探望。”
牢里空气不流通,有莫名的霉气和腐味,铁栏窗里的光线落进来几束,抵不过阴暗,黯淡下来。
上来牢内的两级台阶,再左转,有一间稍微干燥一些的牢房。
牢了和其他处一样,背面一道铁栏窗,石墙上钉着两条锁链,锁链堆在两处,隐进那破烂衣裳遮盖的手袖里。
被拷着的人佝偻地藏在脏兮兮的灰袍中,满头垢发,靠着墙虚弱地睡觉。
全然不似她记忆中那精力旺盛,筋肉纠结壮实的人。
阮木蘅满溢泪水,握着铁栏蹲下来,深呼了一口气,才颤颤地道,“侯将军?”
这一声在牢里特别突兀,那人马上便醒过来,锁链叮叮当当响了两声,他抬起头来,满脸的灰黑胡茬,几乎看不清长相。
可即便如此,阮木蘅仍旧在暗光里看到他颤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望向她,爬起来抱着锁链当啦啦地到铁栏前,浑浊的眼睛一瞬间闪烁着光芒。
“是……阮灼的……是小阮吗?”他声音无比喑哑,透着不可思议,“都,都长大了呀……”
阮木蘅忽而落下泪来,是他,没错,曾经这个声音能发出洪钟般响亮爽朗的笑声,能总是捉弄她说一些吓唬人的玩笑话。
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口中,最终只是用力点头。
她想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阮家军还有什么人,为何明明逃过一劫仍要再次起事……
无数的问题滚过,却不成话。
都已是这样的境况了,那些问候显得苍白无力,但有一件事无论如何她都想知道。
“义父,是木蘅无能,不能救你出去,也无法侍候左右……”她哽咽住。
侯获目中仍有震动,似乎想探手摸摸她,却又无奈地垂下,温和地道,“你哭什么呀,这是义父自己的选择,义父虽然失败了,可就算是死,也能无愧于心地去见大将军了,我很高兴,所以你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