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说他不知道,他的确也不知道这么多内情,可他不能辩驳。
因为他姓景,他坐的是父皇以非常手段捍卫下的景氏江山。
他现在唯一后悔的是,为何要带着阮木蘅去皇城司。
原本只是想要她不要那么冷情,有一些常人该有的情绪,对他……不要那么抵抗,回到当初那样。
却在这一趟后,他们原本渐行渐远的关系,越加不可揣摩。
“你恨我吗?”
景鸾辞颓靡而低沉地向她道。
阮木蘅咬住唇,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深长地沉默后,抬起眼睛,“我会选择不恨。”
景鸾辞苦涩地一哂,眸中好似倒进了千头万绪,慢慢地旋转着。
“这些年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残抱着过去和恨,是最没有意思的事情。”
阮木蘅眼睫不住颤抖,好似秋风下的落叶,声音却如水滴在银盘中,清而凌,“我是阮灼之女,在阮家军里长大的,那些都是我的亲人,我恨景焻。”
“可我会告诉自己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是上一辈的恩怨,为家为国,个人有个人要维护的立场,成者为王,败者身死。”
她直视着他,眸中有他不懂的神色,“我也会告诉自己,你跟这些事没有关系。”
“因为如果要恨,那我要恨数不清的人,要恨世事,甚至抱着恨潦草地难受地过一生,我不愿意如此。”
“所以,我会选择不恨,将过去放到过去,接受它,淡忘它,像我娘说的好好地活下去。”
景鸾辞眸中越是复杂,有久久的震动,凝住一般望着她,“……做得到吗?”
阮木蘅掀开车帘,已经过了东华门了,那轰轰炸炸的声音彷如在耳际,“我可以选择做到。”“……元宵节那日, 三品诰命夫人中,太后只宴请了宁家老夫人,宴席结束后, 又悄悄地留了宁夫人和宁贵人说话, 看样子事情多半是成了。”
阿盏压低声音说着,忍不住喜笑颜开, “太后的赐婚懿旨估摸着再过几日就要下了,总算没有白忙活啊!”
再看阮木蘅,却见她眼神空茫茫的落在虚空的某一处,郁郁地出神,
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心地问, “……怎么了?您, 不高兴吗?”
阮木蘅眼神极慢地一错, 收回视线, 朝她扯了扯嘴角, “事情没有到最后就不算一锤定音,我们先沉下心等着罢。”
便遣了阿盏离去。
..
再回到重华殿殿阁内来,和她一起编录的翰林院侍讲徐焜已经走了, 没有了那讲起古玩时滔滔不绝的声音, 灯火通明的殿阁冷清到可怕,那一架子一架子的老玩意白天看着厚重古意,入夜了在灯火下看来就好似变了样儿, 沉重而狰狞。
阮木蘅坐回书案前,提着的笔悬在半空,眼睛一点点扫过那一个个架子,扭脸看着窗外庭院里冷幽幽一朵朵盛放的红梅, 好似溅血般斑斑点点。
一玄色身影不知何时默然枯立在庭院前的台阶上,似望着远处,又似透过镂空的十字葵花格的木窗望进来。
阮木蘅展开袖中的一张纸笺,那上面写了一个地址,河西故郡曾经阮灼将军府的地址。
这是现在侯获正在押送往的地方。
他说他能做到的最低的底线是将侯获□□在河西的阮府,没有奴役,没有关押,在特别监视下可出入于河西县的任何地方,十年之后便彻底放了他。
他说他当真已经将侯获从皇城司释放了押往河西,若她想要去确认,待侯获到河西后,他可以安排车马护送她前去。
阮木蘅攥紧笔尖,黑色的墨汁沾染了手指。
可这些偿还就像她六年对他俯首帖耳,六年的赎罪一样,如此苍白无力。
一阵冷风扑进来,外头已经没了人影,阮木蘅沉沉地呆坐到天光黯淡,宫灯亮起。
明路端着承屉进来,将黑色的药碗放到案上,轻轻地唤了面前石佛一样的人一声,“您,您先将药喝了再走罢。”
阮木蘅回过神,目光空荡荡的,逡巡于那瓷碗上,看了一会儿端起药。
明路皱着的眉头微展,又接着道,“皇上说等您身体好了,他陪您一起去河西……”
“什么时候?”阮木蘅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
明路微微一笑,“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听说那时候河西正好榆树和槐树花开,揽翠抱黄,柔色芳霏,是最好的出行日子呢。”
...
红墙高耸,殿阁层叠。
冬日渐没地走了,虽还在元月末,天气却比先头一日暖似一日地化寒,陈雪几乎已经消融,琉璃瓦顶上湿漉漉的,好似洗过一样,渐渐显露出天家的富贵颜色。
在这堂皇簇新的红黄颜色中,有一顶绿蓬小轿自西华门吱呀直入,七弯八拐地到煌睦门前朱红门壁处,慢慢压了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