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朝廷从此剜去毒瘤、拔除毒血,朝纲重振,大夏海晏河清,而他亦享受在背后操纵一切的快感。
此生所求,他都靠自己争取得到了,再无遗憾。
然而死却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沈琢被关押在诏狱中整整四个月,从最冷的隆冬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判决的诏书还未下来,亦没有任何旨意传唤审讯。
皇帝大约是存了心要晾着他,让他受尽折磨,狱卒与们自然懂得揣测逢迎圣意,如何好生招待“贵客”,又不至于让他丢了性命,常年浸淫于此道的诏狱酷吏最擅长不过。
到后来,沈琢已经快要数不清日子。
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寒冬还是暖春,诏狱中都黑得彻底,冷得彻骨,积年的旧患与新添的伤处绵密的疼痛已至麻木。
沈琢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他已大限将至。
景安三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不知怎的,沈琢在这一天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了精神。或许是回光返照,身上竟然不疼也不冷了,他甚至还靠着斑驳的墙壁坐了起来,勉强梳理了一番枯槁散乱的长发,整了整脏污褴褛的衣襟。
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不必想也知道,定然是不好看的,那幅曾经为他带来功名也招来祸端的好容貌,此刻终于不复存在了。
沈琢就这样坦然地端正坐着,仰起脸望向漆黑的头顶,他闭上眼睛,仿佛感觉到有月光洒在自己脸上。
璨若明霞的海棠花树下,那少年唤他成玉,还对着他笑,夸他君子如玉,人如其名。
那是他这一生最初的心动。
明明是那样美好的初遇,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沈琢清楚这都怪他自己,对错都是他自己选的,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反倒是靳奕和齐绍,不知是倒了几辈子霉,遇见他这么个疯子。
他们本都可以有更好的一生,是他偏要强求,他逆天而行,活该不得善终。
神志在一点一点涣散,彻底陷入虚无以前,沈琢最后笑了一下。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低声喃喃道:“靳奕,若有来生,别再遇见我了。”
下辈子,同你爱的人一起,离我远一些罢。
曾经煊赫一时的一代权臣沈琢死在诏狱中时,御花园里的海棠花开得正好。
又是一年琼林夜宴,新科的进士们都质素尚可,皇帝兴致不错,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便信步到御花园中吹风解解酒气。
殿试前三甲皆着红袍,那晃眼的红色令靳奕想起一个人,那人已经被他关在诏狱中数月,也不知反省得怎么样了。
靳奕并未打算要沈琢的性命,所以哪怕朝中再三催促,亦一直未曾下诏判决。
他到底念及从前是自己有错在先,若沈琢还肯悔过认罪,他便会放他一条生路,只夺职抄家、从此圈禁也便罢了。
思及此处,皇帝心情转霁,吩咐身边的宦官道:“替朕去诏狱问一问沈相,近日可有什么心得,是否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那宦官躬身应喏,一阵风吹过,靳奕回头望去。
一树海棠簌簌,花瓣飘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