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绡般的河豚鱼鲙被秋娘摆成昙花状,盛于琉璃盘中奉至蒖蒖面前,砂锅中白色汤汁汩汩翻滚,开始散发着鲜美的鱼香。秋娘端起盛内脏的碗,走至倒厨余杂物的木桶边,把内脏倒了,背对蒖蒖搁下碗后,忽然捂着嘴,一阵咳嗽。
蒖蒖见夜深寒冷,怕她因此着凉,忙解下自己公服外罩的凉衫走过去为她披上,秋娘立即推辞,但蒖蒖不容拒绝地为她系上凉衫,秋娘也就默然接受了。待凉衫穿好,回去看看锅中汤色,等了等,觉得差不多了,便盛了两碗,一碗自己先行尝过,再把另一碗端给蒖蒖。
她处理河豚的整个过程蒖蒖尽收眼底,知道没有问题,蒖蒖遂端起碗饮了一口,双目始终紧盯秋娘,观察她的表情。秋娘见状,勉强一笑,道:“你放心,不会有毒的。”
蒖蒖搁下汤碗,取出一个小瓷盒推到秋娘面前,直视着她,镇定地问:“那么,张国医为何变成了一具白骨?”
秋娘恻然不语,蒖蒖又道:“我请人从宋婆婆酒楼后院的金灯花花圃下挖出了他的遗骨,为避人耳目,委屈他暂时栖身于木箱中,带到了临安。如今他正在大石佛院,等待与你对质。”
秋娘凝视那瓷盒片刻,伸手取来打开,见里面有两根已呈黄黑色的陈年鱼骨。
“这是从张国医右手指骨处找到的,他临终前紧紧攥着这瓷盒,瓷盒密封甚好,所以里面的鱼骨能保存至今。”蒖蒖与她说明,再问,“这骨头是河豚鱼骨吧?宋婆婆说你离开宁国府时是春夏之交,那时,正是河豚最毒的时候。”
秋娘依然不发一言。
蒖蒖继续追问:“你为何突然离开宁国府?离开前夕,宋婆婆为何会听到你的哭声?这些年来,你为何不再烹制河豚?甚至提都不许他人提?宋婆婆说你处理河豚已经很熟练了,曾经给张国医做过多次。那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在害怕什么?”
“不要再问了,蒖蒖。”秋娘忽然抬起头,还如往日那般温柔地看着女儿,朝她浅笑,“你想知道的一切,我现在都可以告诉你。但这是个漫长的故事,希望你有耐心认真地听。”
蒖蒖点点头,与秋娘相对而坐,凝神静待她随后的讲述。
“我叫菊安,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从小流转于不同的养母之间,受尽欺凌,好在我舞跳得还不错,获先帝青睐,成为了仙韶院的菊部头……”秋娘从容说起往事,语调平静,不露悲喜,仿佛说的是一个事不关己的遥远传说,“先帝对我很好,给我许多衣裳珠宝,但我最想要的是爱呀,而他对我总是若即若离,也不纳我为嫔御,我不确定他是否爱我,就一次次地试探,问他要洛阳的牡丹,扬州的琼花,要许多临安没有,又很难获得的物事。现在看来,这实在很幼稚,但我那时也不知如何才能探知他是否真正珍视我,只能这样幼稚地一次次提要求。他能找到的都会找来给我,但听我要琼花,就说运输劳民伤财,且运来也很难养活,何必多此一举。我就跟他怄气,那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趁机惩罚我,我便索性绝食,最后逼先帝亲自来看我,哄我……”
“这事我略有耳闻。”蒖蒖道,“你与刘司膳,就是那时认识的?”
“早就认识了,毕竟她也是先帝身边人。”秋娘答道,“不过是我绝食后先帝才让她来为我做膳食的。起初我不喜欢她,总是给她脸色看,但她性子有些像你,成天乐呵呵的,一见我就笑,像只兔子一样在我身边蹦来蹦去,问我想吃什么。我不理她,她就做出各种美食来诱惑我。后来她那傻乐的样子看多了,我倒也习惯了,她若有一日不来,还挺惦记她的。日复一日,我们之间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我本来以为她像我一样喜欢先帝,熟识后才发现,原来她爱的人是张云峤。”
“你那时也认识张国医吧?”蒖蒖问。
秋娘颔首:“我跟先帝闹别扭,卧床不起,先帝便让他来诊治。别的太医对我都客客气气,甚至有几分恭敬,而这个人呢,与众不同,第一次给我诊断,就写了一首诗讽刺我为邀宠装病:‘空赐罗衣不赐恩,一薰香后一销魂。虽然舞袖何曾舞,常对春风裛泪痕。’我很恼火,要赶他出去,他也毫不示弱,直接告诫我要好好吃饭,否则他会把这首诗交给仙韶院其余歌舞伎传唱,说这是可以根治我的病的法子……仙韶院那些贱人,个个巴不得我失宠,若让她们见了这首诗还了得?我听他那样说真是气死了,但又没有反击的办法,后来在刘司膳的劝导下,饮食渐渐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