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里,依稀有人曾说过同样的话。
公羊月红着眼回头,看到的却不是那个人,那一瞬,失望涌来,他慢慢丧失拔剑的心力,悲哀地想:六年过去,确实不值得动怒,杀人固然痛快,但让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继续对他投桃报李,不是更解气。
于是,他不打算解释,决意坐享这份善意,等查出鬼剑的真相,再广而告之,让一城之人都晓得,救他们的是公羊月,是那个“出卖张育”的公羊迟的孙子,是他们曾经最讨厌最憎恶的魔头!
这是他的报复!
恶从胆边生,公羊月嘴角噙着残忍的笑容。
不过,眼下拿着庚帖问亲的人踩破门槛,实在太多,方才还帮着□□的石老仆眼下已被推出了门,差点磕在台阶上。这热情严重干扰之后的计划,必须得及时制止,他遂往人堆里瞥了一眼,连声唤双鲤,想以她为借口。
“诸位,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我早已”
哪曾想,阶前闹哄哄的,双鲤裹着兜帽没听见,非但没逆流而上,反倒被顺推出去,倒是晁晨恰好在这时挤过来,也不知谁助力一把,他撞过去一把握住公羊月的手,只差将人扑倒当场。
“……心有所属。”
公羊月来不及收止,干瘪瘪吐出剩下四个字,低头瞪着握住他双手的人。
人群里不知哪个姑娘率先喊了一句:“哎呀,原来是个断袖!”而后呼啦啦,一溜烟人就跑没了一大半。晁晨尴尬地僵在原地,同公羊月大眼瞪小眼:“与我……与我无关。”
“无关?”
公羊月垂眸盯着他的手,好笑道:“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说着,展开双臂,戏谑道,“给你抱,要不要?”
这厮说的怕是气话?
晁晨慌忙跳开,像生怕沾染病症一般:“胡说八道什么,我岂是那种人?”
瞧见他退半步的动作,公羊月心中一刺,说不出个滋味,只觉得闷堵得慌,连插科打诨,逗弄玩笑都再无心思,板着脸叫上石老仆,往后院详说。
按老仆人的说法,流言大致起于月余前,有个樵夫死在山里,周身只一处剑伤,没有猛兽啮咬的痕迹,头七过后给埋到山上,他的妻子领幼儿拜祭后回来有些疯癫,说看到一把无人自飞的剑从头顶掠过。
起初县城里的人并未当回事,只言这妇人忧思成疾,但渐渐地诡事多发,愈演愈烈,一时间众说纷纭。
月余前,他们还在滇南求药,而传言肆虐时,孟部圣物刚刚被盗。
乍一看毫无关联,但掰碎一斟酌,便能发现,不论是被拦截下的千秋殿杀手,还是追查旧案的李舟阳,无论是暴毙而亡的玄之道长,还有鬼剑杀人的绵竹轶闻,一桩桩、一件件都与蜀中有关,甚至直指公羊家。
若是人为操控,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石老仆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公羊公子,您看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来,东家离开时有交代,您的事便是我等的事。”
“你可是绵竹人?”公羊月看去一眼。
驼背的老仆人点头,道了一声是,心里已猜到他的困扰,随即解惑:“公羊前辈开城时,我就在绵竹城中,消息来得毫无征兆,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张育将军已身死楼台,麾下将士尽皆被俘。后来,我和城中其他百姓一样,被劫掠至秦,归入秦国户籍,除此之外,倒是并无损伤。”
他顿了顿,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缓缓往下讲:“说句实在话,比起成都坑杀的两万人和涪西尽歼的晋国援军来说,保住性命的结果要好上太多。不过,我只是个小人物,家国大事,很难一言蔽之。”
公羊月迎风而立,轻声叹:“那你恨吗?”
“恨?您想听真话吗?”石老仆笑了一声,言语间有些讽刺,“真话便是,除非是杀亲之仇,否则难有切肤之痛。群起而攻之,往往并非因为恨,而是害怕恐惧而发泄愤懑与不满罢了,公子不必担心,纵使老仆我不相信你,也会相信东家的相人眼光。”
“六年前……”
老仆颤巍巍接口:“六年前的事,东家不许我们谈论。”
公羊月心中一暖,终是释然:“今日为我引路的老妪,她的长子便死于那时,我觉得遗憾,但并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逃不开那样的选择。可以麻烦你一件事么?替我准备些香烛纸钱。”
老仆颔首应下,走了两步,回首低声道:“节哀。”
“悲哀的恰恰不是悲剧本身,而是明知悲剧却无力阻止,”公羊月幽然一叹,扬长而去,“我也是过了许久才想明白,无论怎样,夏侯真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