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卓隐隐约约看到了当年的温沐之。
他虽未曾见过,却听祁凤霄说过。
当年那个温沐之能走砧钉告御状,也能为了娶到心爱的女子与权贵为敌,如今的温姝似乎是向权贵屈首了,却只有祁凤霄知道,这一身的脊梁从来没有弯过,打碎了他的膝盖,他还剩下腿,打断了腿,还有一双手掌,总有一日能爬到仇人的身边,而温姝所遭遇的,又何止是断腿断脚这么简单?
他似乎变成一个偏执的疯子,又似乎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而真正的温姝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年谁知道呢?
这个人一辈子,只有将死的时候才能得到安宁。
温姝被烟雾呛咳出声,细瘦的五指在捆缚之下握的生紧,谢卓看着他叹了口气。
谢家的小爷这一生无拘无束,肆意妄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朝野上下闻名的奸人佞臣扯上关系,甚至落到与他一起死的地步,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内心竟生不出一分厌憎之心,满腹的柔情和怜惜几乎将他吞没。
“温姝,听人说死前不说真话,下辈子投胎会做个哑巴。”
第二百零九章
谢卓分明是在开玩笑,却见温姝认真看过来,“是真的吗?”
谢卓没有想到他信了,于是继续信口开河,“所以我问你什么,你要和我说真话。”
他这样重视下辈子,是因为这辈子已经无可期待了吗?
谢卓心中微微一痛,像被密密匝匝的针扎到了肺腑。
“你喜欢桑柔吗?”
温姝点了点头,“她就像我的妹妹。”
“你喜欢祁凤霄吗?”
温姝点了点头,“我曾以为他是我的同路人。”
“你喜欢我吗?”
温姝犹豫地看着谢卓,这一次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谢卓笑了,“为什么不说话?”
温姝就说,“我见你时候心中觉得欢喜,不见的时候却不想念,你死了亦不觉得伤心,因为此刻我也要死了。”
他懵懵懂懂地说着撩拨人心的情话,自己却毫无所觉。
若是谢卓手脚能动,此刻必然做西子捧心状,露出死皮赖脸泫然欲泣的神情耍宝逗温姝开心。
他见他时候还觉得欢喜便已经足够了。
谢卓想。
他到这个时候才明白,温姝这一辈子原来从未有人好好爱过他,所以他连什么是爱都不懂。
他与桑柔,不过是早年那一点单纯又执拗的情意,只是后来桑柔因他而死,就成了窗前的一缕白月光,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
他与祁凤霄,不过是两个一身狼藉的人互相取暖,所以他生不出来爱,便也没有办法因爱生出恨。
谢卓压抑住了喉口的铁锈味道,他的心脏疼的不像话,第一次怨恨老天留给他的寿命不够长,让他能带着这个人远走高飞,看遍世上所有的风光。
他们遇见的太晚了,如果他更早些能遇到十几岁的温沐之,必不能让他卷入这样的惊天风浪。
“苗疆没有雪,但是有太阳,一年四季的太阳。如果将来有机会,还能带你去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地方。”
温姝没有见过一年四季的太阳,也没有见过一年四季的雪。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死后埋在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地方,如此无人能找到他的尸首,也便无人来夺走他死后的尊严。
他这一生活在深不见底的仇恨中,如今仇人一个一个地得到报应,顾翊和太子不会有好下场,而易钊和易欢落到祁凤霄的手里必不能活,一切尘埃落定,所有死去的人都将得到安息,可他孤单单活着,也不见比死去的人过的开心。
他是个命苦的人,却从来不信命。
谢卓声音很低,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志在必得。
他说,“我就要死了,你能亲一下我吗?”
面颊上湿濡的触感让谢卓心中翻涌起了巨大的风浪,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平静了心情,回头看向温姝,见他依然面无表情,耳根却微微发红。
很久以前温姝便想过自己的死法。
他生在温家,为温家所背叛,后来入了长公主府,他背叛了长公主。
再后来,长公主变成了隆庆王,面首温姝变成了君王的榻上宠,看似风光的皮囊下装着一个早已满目疮痍的幽魂,这幽魂为复仇而生,也将因复仇而亡。
他长长久久地做着一个梦,梦中自己是一个布满风霜的老人,老人走过一具又一具的棺材,里面躺着被自己杀死的一个个人,遍地都是棺材,他找不到自己能躺进去的那一具,就这样疲惫地走着,走着,没有办法停下来,前路是未知的风雨和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