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皎紧闭着双眼,似乎仍睡着未醒,只是牙关紧紧咬着,呼气时从喉咙里传来轻轻的呻吟,一声一声,像是轻哼一般。
刘瞻一怔。张皎醒着时从来不会呻吟,神色上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反而还能与人交谈几句,刘瞻便时常暗暗庆幸,以为他会不会其实并不很痛了。可这时才知原来他正痛得紧,只是从未说起过,呻吟声虽轻,可落在地上,便如一颗颗钉子似的,刘瞻听着,心里一阵阵拧起来,拧出了些平生从未有过的狠意。
他拿低了蜡烛,缓缓直起身来,阴影迅速爬满了他的大半张面孔,只余下一半的下颌被烛火照亮,露出紧紧抿着、向下撇去的嘴角。先前在马车上的那股轻飘飘的恨意,此时好像忽然落到了实处,如一块巨石般横在他胸口当中,恨不能从他肋骨当中顶出来。
刘瞻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
片刻的功夫,他已想了很多、很远,心中砰砰乱跳,背后涌出热汗,可随后便紧咬牙关,无声地摇了摇头。
父皇虽然一年比一年老了,可是精明强干,人所共仰,更不必提军中大小将领无不目之以天人,对他忠心耿耿、推崇备至;刘彰也并非易与之辈,当初立储之时,群臣当中几乎无人反对,足见其东宫之位稳如泰山。他为着一时之愤以卵击石,倒不足惜,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在他身后,张皎也必脱不了干系,到时可不是受刑这么简单了。
刘瞻轻轻叹一口气,随后吹熄了蜡烛,放在一边。
他自小身体不好,因此几乎从未想过争些什么。可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他堂堂亲王,不是砧板上的肉,会躺在上面任人宰割,不可能就此咽下这一口气。
人活在世上,谁能干干净净,全无把柄?去年刺杀之事被揭出来,张皎吃了苦头,他也受了责罚,这些他都可以认下,因为他二人确有错处。可他刘彰难道还能一尘不染不成?此事过后,他若不也狠蛰刘彰一下,如何能消他心头之恨!
他站在床头,在黑暗当中默默无声地想着。忽然,张皎又呻吟了一声,比先前更急几分。刘瞻回过神来,借着隐约透进来的月光打量着他,见他眉头皱得更深、嘴角抿得更紧,喉结上上下下地滚着,一时忘了其他,只剩下心疼,可又不忍叫醒了他,犹豫片刻,最后把手轻轻放在张皎头顶,在那上面一下下抚去。
不知是张皎被他从深睡中吵醒,变成了浅眠,还是他的安抚当真有效,过了一阵,张皎竟不再呻吟,眉头虽然仍皱着,却慢慢安静了下来,呼吸声放得缓了。刘瞻在床头坐下,仍一下下轻轻抚着,心中忽地一软,方才的滔天恨意也渐渐落了潮头。
他想,他一定会做些什么,只是他所做之事,必须让父皇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伤兄弟和气,让刘彰有苦说不出。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张皎就醒了过来。这两天里,他总是醒不一两个时辰,便又会睡去,直睡得晨昏不辨,这会儿看见外面泛出些晨光,心中算了好一阵,才分辨出是回来的第几日。
他刚一醒来,就听见旁边有一道呼吸声,见是刘瞻的,便不警惕提防。先看看窗外,才缓缓转头瞧向了他。
刘瞻正倚靠在床头半坐着,合着两眼、呼吸绵长,显然已睡着了,却好像睡得很不舒服似的,脸色发白,垂在身侧的手指时不时轻颤一下。张皎试着抬起手,发觉手臂上已比昨天多了几分力气,心中松了口气,拿夹紧了竹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刘瞻。
刘瞻霍地惊醒,下一刻忙向床上看去,上下打量了张皎一番,眼中半分混沌也没有,看来睡得甚浅。他先看向张皎身上伤口,确认无恙后才向上看去,这才发现他已醒了,正瞧着自己,不禁放缓了面色,微笑道:“醒啦,昨天睡得好么?”
张皎点点头,“殿下怎么睡在这里?”
刘瞻偏头轻咳两声,摆了摆手,“我昨天来看了看你,结果不小心靠在这里睡着了。”他一面咳着,一面起身,摸了摸案上的茶壶早已凉了,便吩咐人送上热水,在里面兑了些蜂蜜,自己拿着杯子回到床头。
他扶着张皎的头,想将他垫高一些,可张皎却道:“殿下,我想坐起来。”
刘瞻闻言,下意识便摇头,“现在哪能坐着?放心,我慢一点喂,不会呛到的。”
他说罢,作势正要喂水,不料张皎又道:“可以的。”
刘瞻见他甚是坚持,只得把杯子放在一旁,两手伸到他背后,托着他的肩膀,扶他缓缓坐起身来,担忧地问:“当真可以么?”
张皎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坐起时,身上当真痛得愈发厉害,可坐好之后又过了一阵,疼痛便渐渐和缓,和先前躺着时一样。他对刘瞻点点头,随后想试着自己拿水,刘瞻吓了一跳,忙轻轻按住他手,“做什么?你手上有夹板,不要乱动,小心骨头长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