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好消息传多少次都是不嫌多的,可坏消息只听见第二次,便足够让人勃然大怒。刺客伏诛的坏消息一再传来,狄震身边之人均受了无妄之灾,他们不知其中原委,只道是战事不顺,惹得大太子烦心,因此平日里像是噤声的鹌鹑,缩着身子,尽量不让大太子注意到自己。
对影二之死,狄震其实倒不如何在意。他虽口中说让影二将功赎罪,从此再不追究,可心中却打算待此事之后便即将他处死。无用之人,他身边尚可留上一留,可不忠的下属,在他眼皮底下多活一刻,他都心中嫌恶。
但影二毕竟是他的人,雍人将影二五马分尸,又挫骨扬灰,无疑是打在他脸上的巴掌,他倒无法等闲视之。接报之后,他心中怒火大炽,可筹划半夜,也知道再派人去,恐怕徒劳无功,平白折损手中精锐,只得按着性子,暂且忍下这一口气,以后再找机会。
自从雍军施行保甲法之后,他的许多探子都没了声音,可毕竟还有几个舌头没被挖出,这般不算紧要之事,他倒还能得知一二。据他接到的消息,影二行刺之时,刘瞻和影七正在一起,他不知影二为何会选有旁人在场的时机刺杀,更不知他为何违背命令,私自变了主意,将刺杀的对象换做了刘瞻。
莫非是影二不舍得杀死影七,想要用刘瞻之命抵换影七,让自己不再追究?还是他想用刘瞻声东击西,让影七分神,再行诛灭,结果不知怎么,只伤到了刘瞻一个?
如今影二已死,当日发生之事,狄震已无从得知,只能略猜一二。可任他如何智计殊绝、天纵聪明、哪怕比现在还要再聪明十倍、百倍,也决计猜不到当日帐中竟是刘瞻为自己那下贱的影卫挡了一刀。不仅猜不到,即便有人对他这般讲了,他也定会嗤之以鼻,半个字都不会相信。
他虽猜不到帐中情形,可心中终究明白:影七已经彻底背叛、一去不回了。
从没有影卫干出过同样的事情来,并且还活得好好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心中涌起了一种莫名的疑虑。他从来自信,未曾怕过什么,可得知影二身死的消息之时,满心暴怒之余,好像还有种什么事情失去掌控了的隐隐的恐惧。
当天夜里,他破天荒地从睡梦中惊醒,心中砰砰乱跳,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凉意侵上发肤。他坐起身来,心中忽然现出一个念头:是什么让影七,这个被他一手抚养长大的人同自己离心离德,转去投靠那样一个孱弱无能之辈?
他坐了一阵,凉意渐消,可心往下微微沉去几分,好像一团昭示着不祥的阴影正缓缓地向他迫近。这种感觉挥之不去,狄震没了睡意,披衣而起,负手站在帐外。值夜的卫士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不必做声。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他忽然想到这首在草原上流传了不知几百年的歌谣,仰面向天,漫不经心地低哼起来。深蓝色的天幕垂下来,落在远处漆黑的群山之后,月亮早已西沉,这会儿头顶只有几颗晓星,正缓慢地眨着眼睛。
不久后天就要亮了,一阵晨昏交界时的冷风缓缓吹拂过来,狄震不由得精神一振,将披着的衣服穿好。他从风中嗅到淡淡的马汗臭味,这不寻常的气息将他心中那一点点恐惧一扫而空。他一面吩咐卫士吹角,唤将士提前起身,一面志在必得地想:雍人要来了,一雪前耻,就在此时!
这时还远不到往日起床的时间,一军将士睡眼惺忪地被唤醒,从睡梦当中爬起来,看着外面漆黑的天幕,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毕竟军纪严格,谁也不敢耽搁,过不多时,各部伍便在营垒中一一列好阵势。
狄震检阅过三军,满意地点了点头,命士卒解开马匹,各自回帐,不许发出半点声响,听见角声便即杀出。末了,他不无神秘地微微一笑,“有件送上门来的大功在等着你们呢。”
前面几番吃了败仗,士卒士气低落,狄震自知不是雍军对手,因此只得避而不战。但前些阵子,他父汗亲自统兵出城相助,如今两军虽未合兵一处,却也相距不远,片刻之间便可互为接应,军中士气便也渐渐高了,反而变成他向雍军邀战,坚守不出的变成了雍军。
眼下,他派出的斥候没有动静,远处也看不见雍军的行踪,可狄震心中有种笃定的直觉雍军就要来了。为此,他甚至让人传信给狄罕一军,让他早做打算。他不怕万一并没有雍军劫营,他假传军情,要受父汗责罚。他有足够的自信,确信自己不会出错。
果然,过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密密的马蹄声,很轻,但对于全神贯注的众人而言,倒是不难发现。隔着帐帘瞧不见外面,暂时也听不见角声,可夏人军士还是一个接一个悄声拔出了腰间弯刀,彼此瞧瞧,均从对方面色当中瞧见:大太子当真料事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