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呢?凭什么人就要分三六九等,凭什么他闵疏就要沦落为权力的玩物。
“我今日不会杀你。”闵疏说:“父亲,我不做不孝之人。”
文沉看着他,只说:“你不杀我,是要我自戕?我可以答应你,用我这条命,换你为我保住世子。”
只要文画扇的孩子能够承袭长宁王的爵位,那么文家就不算绝种,文家要延续下去,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闵疏看着他,没说话,像是在考虑他的提议。
文沉便明白了。他看着面前白瓷酒壶,知道里头装的是毒酒。他摩挲了片刻,捏着酒杯一饮而下,豪迈地翻手展示喝得干干净净的酒杯。
这酒辛辣苦涩,顺着喉管下去,连着肺腑都开始难受。
“一直没告诉父亲。”闵疏回首看着文沉,突然轻声说:“文画扇的孩子不是梁长宁的。”
文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了闵疏。他喉结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皇上的孩子……”闵疏终于笑起来,低声说:“文画扇太蠢了,只要给她一点点曙光,她就像飞蛾一样死命地去扑,就和从前的我一样。说到底,还是你没教过她这些阴谋诡计,才叫她天真得蠢笨。”
“稚子无辜,我会好好当这个少师,”他安静地说:“父亲没教我的那些仁义和善良,我来教给他。”
杀人脏手,诛心不算。这是他人教会他的道理。
“父亲豪迈,可惜我说过不杀父亲,所以这酒里没毒。”闵疏收敛了笑,平静道:“父亲经历了两朝变更,新皇先帝都待你不薄,父亲位极人臣威风凛凛,我曾把父亲当做是仰慕的长辈。”
“父亲教会我太多,读书识字,玩弄权术,揣测人心,你鄙夷圣贤之道,自以为把柄才是驾驭人臣的唯一方法。”闵疏说:“我学得很好,多谢父亲教导。”
“我本以为我看见父亲今日的样子会有些感慨,畅快也好悲痛也好,但都没有。”
他曾经是困在笼子里的鸟,但现在他已经飞出去了,他不再怕了。
“丞相大人,就此别过了。”
文沉怔然久坐,他手里的酒杯滚落在地,烈酒的味道还在口舌间,烧得肺腑都在发痛。
牢门合上又开,头顶的阴影遮住了光,文沉抬头看去,是梁长宁。
文沉厌恶地看着他,梁长宁走进来,就坐在闵疏坐过的凳子上。
“看起来丞相不好受。”他说:“今日田地,你从前想过吗?”
“从前?”文沉抬眸看他,“从前我跟随先帝时,你还没有出生。我如今是丧家犬,你呢?你又还有几个血脉亲人可寻?”
梁长宁不欲与他拉扯,他说:“景德年,你勾结太后里应外合发动宫变,推举四皇子梁长风登基。”
文沉露出个阴郁的笑,骤然靠近了梁长宁,说:“你还以为你今日是来落井下石,没想到是不耻下问。”
“我不会告诉你,我要你死也不瞑目!我——”
“陈珠昨夜上吊自尽。”梁长宁说:“文画扇为你勾结太后被反杀。文容宫变当夜被学生们打死。你文家无后了。”
文沉不被他恐吓,他说:“还有闵疏!我还养出一个好儿子,他比他姐姐还要厉害,哈哈!他——”
梁长宁再次打断他:“他姓闵。”
“你闭嘴!”文沉怒喝,“没有死绝!没有死绝!我文家还有后!”
“是还有一个。”梁长宁说:“还有个世子……文画扇怀胎十月生下他,那是货真价实、有名有份的文家孩子。我可以让他活着长大,甚至有一天说不定他会成为新的储君。”
文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心下犹疑,但他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梁长宁连一个细作都能当成掌上珠玉,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呢?他知不知道梁在安是谁的孩子?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文沉细细咀嚼这个名字,梁在安,梁在安。他神色复杂,终于跌坐回去。
“那夜……那夜我从西宫门进去,”文沉擦了把脸,说:“太后欲意扶持二皇子,我本来不肯。”
梁长尔被教得太鼎然,他生而仁义,决计不会篡位。更何况他对父母兄长尊敬爱护,只会反对起兵。但纵观诸位储君,只有梁长尔有裴家血脉,有治国之能。文沉几次思索,最终点头首肯。
“正巧这时,茂广林辞官,先帝极尽挽留,他们彻夜长谈,竟有土地税收改革之意!潘振玉没有死,我知道这是先帝于世家上徘徊不定,但裴家女身为皇后,先帝不可能同时对四大家动手,我以此对太后推测先帝有废后之意,她决心动手。”
先帝要卸磨杀驴,世家多出朝臣,有世代累积,手里的土地不知多广。他与茂广林长谈之后,茂广林辞官,潘振玉在流放路上逃离,这就是先帝的态度。
“户部地契文书多次清点,世家手中的土地虽然多,却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我们的土地不必纳税是先祖亲口许诺,但先帝一而再二三试探,裴家已经多次向我透露圣意。”
梁长宁皱眉,“那本就是天下百姓的土地,你们强取豪夺,压榨佃户,高额收取租金,逼迫多少农民死在地里?你们的地是靠偷靠抢,本就是错。”
“那是我的地!我的钱!”文沉竭力嘶吼,脖颈上青筋暴起,“我文家是开国功臣!我文家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土地,凭什么分出去!”
“你太贪心!”梁长宁厉声说:“天下土地万万亩,不可能全都是你的!今日到这个地步,论罪你首当其冲!”
“我贪心,四大家哪个又不是?满朝文武谁敢说不曾沾过分毫脏钱,老祖皇帝亲口许下的诺言,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这才过了几代,梁家人就要背信弃义赶尽杀绝!”文沉哈哈大笑起来,满目净是愤恨:“你以为先帝当真仁慈?他放任潘振玉号召书生起义就是试探!大梁没钱啦!大梁的钱全被他那些所谓的仁政败光了!茂广林搞了个巡教,白花花的银子跟泥沙一样往下洒!他梁家人没钱了,就伸手跟我文家要!我不杀先帝,先帝就要杀鸡取卵,焉能有活路!”
“父皇从来没有动过要杀你的念头。”梁长宁说。
“他从来不杀人,帝王心术不流于言表,他要一个没有错处的臣子死,多的是法子。”文沉靠在墙上,从凌乱污脏的头发下抹了一把脸,才说:“先帝放权于茂广林,内阁还想罢黜丞相不设,自此把决策和议政权挪到内阁头上,这样一来就等同于在蚕食瓦解我文家的权力,你真以为你那老师是个纯臣,从不拉帮结派?”
文沉嗤笑一声,说:“你看看如今内阁的这些,严瑞,周枕,还有你……那个不是他门下的学生?”
“茂广林逐渐成了寒门学子的恩师,他收拢这一批人,又保举他们入朝,就破了世家百余年来在朝堂上的分量和地位,茂广林是在替先帝做事,一旦陈聪和潘振玉推翻了土地税收法,接下来先帝就会逐渐换掉权力中枢里的世家大族,最后我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先帝和茂广林又真的是彼此坦诚吗?茂广林手里握着这样一批人,足够他呼风唤雨,掌控朝堂风向。而先帝若用这一批寒门学子替代了世家子弟,谁又敢保证,这批寒门学子不会被野心催生成为新的权贵呢?
文沉觉得梁家人像是在养蛊,老虫死了,幼虫就成为未来的老虫。
梁长宁却觉得他无可救药,
“四月是匈铎草场破芽的季节,塞北束缚了你,于是我联合六部积压公务,粮仓空虚,国库干瘪,世家和皇权的矛盾一度增长,白日里朝廷上是俯首称臣,黑夜里的耳语全是抱怨,宫变的时机转瞬即逝,我们必须要抓住!但是我带人从西宫门杀进去,国子监被屠戮干净,后妃被太后尽数绞死,我的人说没见到二皇子,我疑心他是否被带走,但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冷宫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