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泰镇定望着魏信,斩钉截铁道:“我没有输。”
魏信打量着苏泰凄惨落魄的面容,遍体鳞伤的身体,唇畔不自觉露出讥讽笑意,道:“身为世家子弟,却想动摇世家根基,最后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你怎么没输?”
苏泰字字珠玑:“为国为民这件事,不存在输赢,只要万民还在,只要历史往前滚动,后面百代,总有人证明我是对的。天下哪有长盛的家族,哪有不衰的王朝?只有永恒的百姓与河山!所以,就算我死了,骨血腐烂了,那又如何?人生自古谁无死呢?”
魏信不由得气闷,骂道:“冥顽不灵,愚蠢至极。”
苏泰嘲笑道:“你说我愚蠢,那只有我懂你的抱负寂寞,只有我能看破你的谋算布局,那你是什么?也同样愚蠢、冥顽不灵吗?”
魏信一噎,想到同窗时两人斗嘴的场景,好似梦回当初。
尽管当时他是带着满腹算计接近苏泰的。
此刻他不得不承认道:“你是愚蠢的圣人,而我是聪明的俗人,你我终究无法走到一条道上。在这个俗世上,我赢了你,至于后面百代,你我都看不到了。”
普天之下,最理解他的人,最赏识他的人,给过他最大帮助的人,是苏泰这个对手。
说来也挺可悲的,他的枕边人,父母、兄弟、儿孙,竟没一个理解他的。
苏泰端起了第三杯酒。
第三杯,著名烈酒烧干子,装在金樽杯里。
烈酒烧干子,酒量浅的人,一杯就醉。
金樽杯,象征着贵族的体面。
苏泰不由得莞尔一笑,他这位宿敌竟然还记着他一杯就倒的烂酒量。
要不说世家讲究呢?
到了最后的时间,他这位知己宿敌还不想他走得太痛苦,还为他带来他贵族该有的体面。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到了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了。
他端起酒杯,正要饮下。
魏信突然出声打断苏泰:“你有何遗言吗?我就随便听听。”
苏泰望着对面这人,笑道:“我的遗言太多了,你反正也不可能帮我实现,听不听有什么要紧的。”
魏信了然点点头,道:“你想好埋骨之地了吗?虽然不能风光大葬,一方草席还是有的。”
苏泰想了想,望向通风口,声音轻飘飘道:“那就把我的尸体扔在燕山山脉上吧,那里地势高,又离京都近,我就想看看大琅这万里河山看看这百姓万民……”
说着,他喝下第三杯酒。
列酒入喉,极其烧喉咙。
在毒没有发散出来的时候,他就醉了。
醉倒在摇摇欲坠的方桌上。
魏信望着面前不知是醉了还是死了的半生知己半生宿敌,慢条斯理的拿起第三杯酒。
喝完,扔下杯子。
这列酒着实烧得慌。
半晌,他道:“找个仰慕苏泰的老童生,让他带着苏泰的遗体,去燕山的最高处吧。”
属下应声道:“是。”
他不可能真正帮苏泰收尸。
如今叛乱刚平,他要借此立威,让那些与他作对的人不敢再有此念头,让那些反对他的人彻底没了声响。正如苏泰所说,他要震碎所有人的胆,吓裂那些反叛的心。
他要让全天下的人看到与他作对的下场。
他缓慢起身,走出牢狱,通过铁牢牢门,看着与世长辞的人,心中不免浮现几丝寂寥。
半晌,他才道:“就不用告诉外面,苏泰的尸体去了何处了。”
为防有些投机取巧之辈为了取悦世家,捣毁苏泰的尸体做投名状。
这是他给这位半生朋友半生仇敌最后的敬意。
属下:“是。”
魏信大步踏出牢狱,再也没有回头看这位与他纠缠大半生的人。
三杯酒三段人生。
他们一起读过盛世的篇章,猎过燕山的鹰鹫,踩过塞北的黄沙,喝过纯水河畔的风霜……
最后,他为他送行,为他选了埋骨之地,也为他找了守墓人。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魏信看着眼前故人的外孙,眸子幽深,道:“你回来七年了,没去过燕山吧?”
祁丹椹茫然看着魏信,不知他是何意,回答道:“没有。”
魏信没有下一句话。
嘉和帝也没听明白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见魏信苍老眼眸里满是疲惫,他老了,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才审问这么一会儿,他就变得神态不佳,坐在靠椅里,昏昏沉沉的。
看上去,倒像是自己这个皇帝欺负七旬老人。
嘉和帝没有追问魏信,而是看向祁丹椹道:“朕知道你的冤屈,但你所犯欺君大罪是事实,朕也不能不罚。”
祁丹椹知道,他的筹谋成了。
现在嘉和帝需要对付世家的人才与工具,他就是那把利器。
嘉和帝愿意松口,就代表着他有活命之机。
他知道嘉和帝绝不会轻饶他,至于惩罚他什么,他不知道。
他连忙叩拜道:“罪臣愿意领罚,绝无怨言。”
嘉和帝站起身,朝着监狱外走去。
魏信颤颤巍巍的跟上。
走出监狱,嘉和帝望向身侧的魏信,试探道:“太尉,你刚刚也听到了此子的冤屈与不平,你认为,要怎么处罚呢?”
魏信神态极其疲倦,中气不足道,“老臣很久不办案,着实不知这等情况要如何处理?”
言下之意,嘉和帝早就脱离他的掌控,收回了许多权力。
他想要重判,但嘉和帝不一定这么想。
既然存在分歧,他就不必多言。
嘉和帝沉声道:“这点事,太尉还是能做主的……”
言下之意,太尉做朕的主又不是一次两次。
这次若是太尉想,不照样能按照太尉的意思来吗?
魏信将球推回去,恭敬道:“天下事只有圣上才能做主。”
嘉和帝突然笑出声,道:“哈哈哈,做主?这天下的主不好做啊,有人想要杀,有人想要救,你看看朕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含心殿外说喜欢他,一个发疯似的到处找人麻烦,朕没有教好儿子,你没有教好外孙,苏泰倒是留下个祸害,让我们左右为难……我们君臣三人,哈哈哈,果真是不死不休啊……”
魏信直言不讳:“那就看圣上更在意什么了?”
嘉和帝半晌没吭声。
这个老东西,威胁他都威胁的这般难以理解。
要不是他是苏泰的学生,他现在都听不出这老东西的言外之意。
魏信这话无异于明明白白告诉他,现在祁丹椹与世家都是他想要拔掉的刺。
这两根刺,他只看到了自己最想扒掉的那根,却忽略了自己有能力扒掉的那根。
一旦他动了世家的根基,也就是动了江山社稷的根本。
王朝必定会发生动乱,那么他这个皇帝的皇位可能就坐不稳了。
这个老东西在提醒他,他若最在意皇位,就别轻举妄动。
嘉和帝眼眸锐利望着他惧怕半生的老丈人,沉声道:“太尉还是这么爱说谜语,当年你的谜语只有苏泰能听懂,想必这么多年,太尉很寂寞。”
魏信不置可否:“确实寂寞。”
第76章
南书房。
嘉和帝凝视着面前这杆从不曾挪动半分,也不曾偏移半分的秤已经三刻钟了。
李想贴心的为嘉和帝换上一杯温热的茶,关切道:“圣上不是去审问过祁少卿了吗?怎么还为这件事愁眉不展?”
嘉和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李从心身上道:“你审问祁丹椹这么长时间,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