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押梅仁,没想到梅仁随意一挣扎,就将他们拖得一个趔趄。
就在这时,钟鸿才突然抽出侍卫的长剑,从身后一剑贯穿梅仁的心脏。
殷红长剑从胸腔贯穿而出,梅仁难以置信低头看了眼,粘稠的血从剑刃滴落,落在青石板长街上,与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洼汇聚……
他噗的一口鲜血吐出,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再转身看向钟鸿才。
一步步走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有侍卫想上前阻拦,怕他濒死挣扎对几位大人不利,更怕他将证人与从犯钟鸿才给杀了。
不等他们上前,却见梅仁脚步踉跄一下,往地上跪去,钟鸿才连忙扶住他。
梅仁满眸只剩下茫然与绝望:“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钟鸿才哽咽道:“是所有的人,都希望你死。”
梅仁嗤笑一声,大口大口鲜血呕出,他执着问道:“那你呢?是真心想杀我,还是为了其他人杀我?”
他其实并不想听答案,无论哪个答案都会让他死不瞑目,可他也不知道要问什么?
临终了,他才发现他做了那么多大事,得到过那么多人得不到的东西,却从没得到过喜欢的人一句喜欢。
当年,他是故意在别庄纵马,踏碎一院子的珍稀花草。
戏文里曾说,遇到喜欢的人,就会忍不住做点事情,提醒对方你的存在。
就好比一群人吟诗作赋,若是有一人的声音突然大了,那么他喜欢的人定然在周围。
他以前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因为他觉得很傻。
可是那天,他遇到了他。
那时的他就如书中说得那般,故意弄出些动静,提醒对方他的存在。
他踏碎了父亲精心培育数年的珍稀花草,被禁足一个月,就为了提醒他看向他。
钟鸿才哽咽道:“我是为了你,而杀你。”
他刚刚看到了锦王殿下与祁少卿的杀意。
这两人虽良心未泯,但从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辈。
他们想杀梅仁,又不想自己惹得一身骚,最好的办法就是押解看管时松懈一点,让满怀恨意的黎民百姓动手。
所以他们调上来押解梅仁的侍卫是骨瘦如柴的。
连梅仁这样的受了重伤的人,都能将他们两人拖得一个趔趄,这样的侍卫如何挡得住城里愤怒的报仇心切的百姓。
龚州城内那么多百姓都想报仇,那么多人想置梅仁于死地。
届时梅仁死于这些百姓之手,法不责众,圣上也无从查起。
他们要做的就是为百姓报仇提供契机。
可是梅仁一旦落入这些满怀恨意的百姓手里,等待他的只有生不如死,受尽虐待痛苦,直到最后死亡。
他也知道梅家与魏家颇有渊源,若是被押解到京都,魏家不救他,会让依附魏家、与魏家交好的世家寒心。魏家救他,就是与天下正义为敌。
为了避免外祖父一家陷入两难之地,肃王殿下也绝不会让梅仁安稳入京都。
与其这样,不如让他给他一个痛快。
至少,还有个全尸。
梅仁突然笑了,笑得畅快释然,道:“其实,我不怪你。”
他咳嗽着,汩汩鲜血从胸腔处流出:“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赶紧跟我说说吧,我似乎快听不到你的声音了,说什么都可以,说你恨我也行……”
钟鸿才顿了顿,苍老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安娘是你们安插给我的人,我从没喜欢过她。那年城郊桃园里,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为了更好的挟制住他,为了更好的监视他,为了在他身旁安插眼线,梅家与龚州氏族们安排了一个美艳才女与他邂逅。
他们如话本里的那般,于诗会上相遇,以诗传情,以画见意,才子见佳人,一见倾心,再见难忘,三见定终生……
他故意落入圈套,告诉梅仁他有喜欢的人了。
他按照学来的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模样,滔滔不绝同他描述着那女子的容貌喜好、他们的相遇相知……
他从未见过他那般伤心暴躁,他也从未如此难过憋闷。
知己好友死时,他是悲痛愤懑,父母高堂去世,他是伤心懊悔。
而只有那一刻是淡淡的难过,如同千古诗句那般,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好像他拿着双刃剑,一刃刺向他,一刃刺向自己。
可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女子,也对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
可他必须要学会如何违背本性去爱她,学会与她如寻常夫妻那般相处……
他记得在他成婚的前两天,梅仁约他去郊外桃园。
他目光灼灼比满园的桃花还绚烂,那是这二十年来,他唯一一次对他吐露心迹。
他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如果他愿意,就不要成婚了,他有办法让他未来岳丈家退婚,绝不损害他的名誉。
他说他不愿意,他不能辜负安娘,他不是断袖。
后来,梅仁只当他是师兄,是朋友,不想打扰他的生活。但看他与旁人在一起,他难免心生妒忌。
所以他杀了那个女人。
他想,他不是断袖没关系,不喜欢男人也没关系,这样相互陪伴也挺好。
初见时,轰轰烈烈只为了对方能看向他。
后来,却将一切情绪埋藏在心理,不敢拿出来。
到了如今,他告诉他,他说了假话。
所以,当日桃园,他说的真话是——他愿意跟他在一起。
梅仁含笑释然闭上了眼,没了气息。
钟鸿才怔楞片刻,才回过神来,缓缓道:“我可能也活不久了,黄泉路上,所有的债,一笔勾销吧。欠你的,如果能再遇到你,我一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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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都前夜,祁丹椹去牢狱里看望了钟鸿才,他给他带去好酒好菜,都是钟鸿才喜欢的口味。
短短几天,钟鸿才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花白头发如今全白,满脸都是死人般木讷,身子佝偻得不像四五十岁,倒像是七八十岁,看到祁丹椹来,他浑浊目光逐渐有了焦距。
祁丹椹看着坐在幽深黑暗中的人,道:“回到京都后,本官会如实禀告圣上与御史台、刑部,一切罪行由三堂会审后裁夺。”
钟鸿才嘶哑道:“谢谢。”
停顿了一会儿,他道:“少卿大人不必为我求情,贪污受贿是我做的,克扣粮草也是我干的,草菅人命我也是帮凶,这二十多年我直接害死三百多人,冤案三十件,间接害死的更是成千上万,每一笔血债,我都记着,每一个被我害死的面孔,我都不会忘记,无论初衷如何,这些是我该偿还的血债,非抄家灭族凌迟处死不得偿还。”
“至于我的族人家人,他们借着我的东风,作威作福二十载,享受了二十载人上人的日子,也该到了偿还时刻,至于我的儿子,今生算他父亲亏欠了他,若有来生再偿还吧。”
说着,他突然浅浅笑了:“这二十年,我没有一刻不想死,没有一个时辰是快乐的,我盼望这把刀快点落下,又害怕这把刀落下,我怕我死了,却不是死在刑台上,死后没有遭受百姓唾弃,又怕我死在刑台上,遭受百姓唾弃……我不敢面对我的妻儿,也不敢面对梅仁,不敢面对所有人……你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对不起所有人?”
盼望这把刀落下,事情尘埃落定,他好获得解脱。
害怕这把刀落下,他不想梅仁因此死的太快,说到底,是他亏欠梅家。
他怕他不是死在刑台上,是害怕他至死都没有完成至交好友同道中人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