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漠狂风骤起,呼啸出惨烈的哭嚎。
剑鸣声交织咆哮,在迅猛如风的招式中缠绵,三尺青锋上映出谢烨被极度愤怒和失望盈满的眼睛。
“裴玄铭,你混账!”
凄厉的声音穿过层层光阴,直刺进十年后裴玄铭的心神里。
他倚在桌案前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睡着了,梦到了十年前的事情。
也是裴玄铭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报——”
“将军,将军不好了!”
“京中传来消息,江昭统领及其部下共二百四十八人到京到日全部下狱,今日一早已在狱中处死。”
“江家人丁凋零,江统领尚未娶妻,故无人收尸,陛下请您回京为江统领……收敛遗体。”
裴玄铭扶着桌子,有那么片刻没有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的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
等到他被手下七手八脚的扶住的时候,他伸手一摸嘴唇,发现怒极攻心之下,无数血水正从他口中涌出,五脏六腑仿佛被揉成了一团,歇斯底里的要将他车裂开来。
裴玄铭艰难的指着案上今日,京中密探送回来的信,剧烈喘息着道:“既然如此,密探为何知情不报?”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一片肃杀。
营帐之中一时无人敢说话。
密探都是裴玄铭多年亲信,若是信息有误,那只能说明两个问题。
一,密探已经因为暴露而殒命,送信之人不是密探。
二,京中亲信中,出了叛徒。
无论是哪一种猜测,眼下情况都已经糟糕透顶了。
第49章
第二个坏消息紧随其后。
大营门口一匹战马轰然倒地, 裴玄铭等人听到动静立刻奔出去查看情况。
只见坐骑上的小兵一个踉跄从马背上摔下来,身着北疆边军的战甲,浑身浴血, 身上甲胄破烂不堪, 仔细看去全是坑坑洼洼的血洞口, 一看就是从战场上拼死逃出来的。
他实在没力气爬起来行礼禀报军情了, 于是只能双手扶地,跪在地上, 任由血水滚涌而下,朝着裴玄铭的方向跪行了两步。
裴玄铭狂奔到他身前,二话不说就蹲下扶住小兵的双臂, 回头怒道:“来人!给他治伤。”
“将军不必……”那小兵气息已经很弱了,嘴角血线一丝, 倏然淌下来。
“北疆裘玑……趁江统领含冤下狱之际作乱, 他们三十万大军来犯, 我等难以招架,副将拼死将我救出, 命我来西北……找裴将军驰援,恳请裴将军看在与我家统领昔日情分上……出兵相助。”
说罢, 他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 神志恍惚的晃了晃脑袋, 在裴玄铭的搀扶下蓦然将头垂了下去。
裴玄铭再一探他鼻息,就发现这小兵已是力竭而死了。
裴玄铭手里握着死人尚未褪去温度的血水, 视线里是西北大漠多年不变的黯淡云色。
黄沙呼啸,暗无天日。
现如今怎么办?
难道真的二话不说就出兵北疆?
江昭守了一辈子的北疆边关,鞠躬尽瘁,恨不得把命抛在沙场上, 临到终了了,落得如此下场。
裴玄铭在压抑住所有悲伤和愤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大局为重之后,还是难以自抑的从心底发出疑问来:值吗?
这李家的江山,还值得守么?
他若是现在就率西北几十万大军压境裘玑,顶多替李彧再多清扫一个时常在边关作乱的眼中钉。
完了然后呢?
外部威胁彻底解除,那皇帝新的眼中钉会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有人拨开围着他的手下挤到最前,伸手握住了裴玄铭沾血颤抖的掌心。
谢烨很沉静的注视着他。
“起来。”谢烨轻声道。
“别在手下面前失态。”
裴玄铭听他的话,顺从的被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身旁立刻有人上前给那小兵敛了尸身,只留下地上一片从盔甲里渗出来的苍凉血迹,一路蔓延入更深的黄沙里。
裴玄铭用力攥着谢烨的手,转头问方才前来报信的人。
“你方才说,陛下命我回京给江昭收敛尸身,是吗?”
“回将军,是,还请将军早日动身。”
裴玄铭冷笑一声:“啊,那我用不用将手下最精锐的亲卫全带上,如江统领一样排场的归京?”
“不必,陛下命您不带一兵一卒,独身前往。”
裴玄铭阴鹜的看着他。
半晌他转身吩咐手下:“把他按下,关进牢房里去,若有不从,就地斩杀,就当此人没来过。”
宣旨人大惊:“裴玄铭,你要抗旨吗!?”
裴玄铭眉心一挑,反问道:“抗旨?抗哪门子的旨?我这里今日有京中使者来过么?”
周遭手下立刻附和一片。
“没有。”
“没有啊,何人来过?”
“京都八百年不曾给我们来信了,也不知何时召我们回京看看父母妻儿……”
宣旨之人目瞪口呆。
裴玄铭一挥手,示意手下将人带下去了,连带着他身后那一溜的侍卫一个也没放过,统统关押起来了。
王玉书担忧的看着裴玄铭的脸色,开口道:“老裴……”
“你究竟作何打算?”
如今裴玄铭的处境进退两难,乖乖回京,下场保不齐比江昭还惨。
可若是反了,这反贼的千古罪名可就坐实了,更何况京中数万禁军实力强劲,胜算几何尚未可知。
谢烨按住裴玄铭的手,低声道:“先去北疆。”
“江统领也不愿看到他走后,自己昔日部下变成一盘散沙,在战场上一败涂地。”谢烨道:“况且,北疆大军本身实力强劲,此不过是无人统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致,若能为你所用……”
裴玄铭等人均是沉默下来。
这话说的虽然残忍,活像是江昭死后,他裴玄铭就迫不及待的将他旧部收入囊中一般。
但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决策了,倘若西北和北疆的兵力都握在他手里,那胜算绝非京中区区几万养尊处优的禁军能掌控的。
谢烨见他仍有不忍,便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以示振作。
营帐中一片死寂,但无一人出来驳斥这个决定。
众人心里都门清,主帅冤死,北疆士气大减,人人心里不平,裴玄铭是江昭生前相识二十载的好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接管北疆驻军,也没有比怀着一肚子冤屈不甘的北疆驻军,更适合用来谋反的队伍了。
裴玄铭深吸一口气,简短吩咐下去:“传我命令,各部做好准备,清点粮草和兵马,半个时辰后随我出征北疆。”
营帐中应声震天。
“是!”
众人依次领命下去,裴玄铭回身望向谢烨,神情里满是担忧。
“你就别去了。”他对谢烨道:“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烨眨了眨眼睛,应了声:“好。”
两人相对无言的立着。
半晌,裴玄铭俯身过去,一把搂住了他。
“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好,你能原谅我吗?”裴玄铭靠在他的耳边,小声的说道。
谢烨一愣,笑了起来柔声道:“你说的是哪件事情?”
“大漠中,为了李彧挡你的那一剑。”
谢烨觉得好笑,便伸手扣住裴玄铭的后颈,让他转过脸来和自己接了个短暂的吻。
“若是没原谅你,这些天早在床上挑个时机下黑手了。”谢烨轻声道:“裴将军不会以为,你自己在夜里,对枕边人防备心很重罢?”
裴玄铭心中酸楚,十年光景付之一炬。
人生苦短,本就只有百年之期,他本可以跟谢烨多十年的缠绵岁月的,却平白无故的被错开了去。
“去吧。”谢烨放开他。
“我哪儿也不去,等你回来。”
“你要谋反我就陪着你,大不了一起死在京城兵乱里,你要跟李彧举手投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