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9)

2025-06-10 评论

  “不必。”燕珩拨了拨手,淡淡道,“不过是给寡人演戏看罢了。”

  “是。”

  德福不敢再多嘴,只随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

  少年身骨单薄,裹了裘袍也显得瘦削。候在雪地里神色庄重,恭敬,奉茶的手被茶水烫热,起了一层浅而密的痒痛,而后渐渐消融,随着风雪一起凉了下去。

  当真是一盏茶的功夫儿。

  茶凉了。

  秦诏便收回手来。

  燕珩凤眸微眯,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还当有几分骨气呢,也不过如此。”

  先王在时,奉茶一盏,已是十足的孝心。

  然而在燕珩眼中,这也不过是侍弄权柄的小把戏而已。

  再者说,秦王历,当年也如这般战战兢兢。现在不过是子承父业,哄个孩子来他眼皮子底下,故技重施罢了。

  正欲遣人撵了去,谁知秦诏侧转身子,又唤仆从递了新茶赶来。

  再一盏茶水,高高奉在额前。

  燕珩微怔,仍不做声地盯着人看。

  直到茶凉,滚了第三盏茶奉上来。

  燕珩终于“啧”了一声儿,压住齿尖轻磨,似乎被人那点拙劣的小心思惹得不耐烦,偏偏又生起一点好奇来,遂道,“德福。”

  德福:“小的在。”

  “去瞧瞧,这小儿到底要作甚。”燕珩似不悦,“扰人清净。”

  “是。”德福一路小跑下去,急急地越过风雪,穿过中庭的隐蔽门扇,他稍顿片刻,整理抚弄衣衫,才故作施施然,自外殿阔步迎出来。

  特意瞧了一眼秦诏的脸色。

  德福客气笑道,“清早天寒路滑,小公子可有事要禀?”

  “无甚么事,秦诏来谢恩,并与父王请安奉茶,只消劳烦您,将茶奉与父王。”秦诏道,“又逢天寒,昨夜添了两寸大雪,晨昏吃一盏滚热的茶水,凝神静气,最是怡人。”

  德福神色一转,示意仆子接过茶来,又笑呵呵道,“小公子费心。小的自将通禀王上,亲自将茶水奉上去。”

  “劳烦公公,不过,无须通禀父王。”

  德福忍住诧异,笑问道,“瞧您膝上的雪痕,小公子晨间跪候不少时辰了吧?这份孝心,也当禀与王上才是。”说着,他又示礼请他入殿,“小公子若是肯,候在外殿便是。”

  秦诏起身与人行礼,道,“奉茶请安,乃是本分规矩,无须让父王知道。”

  说罢,转身便要走。

  身后人笑着追问,带有几分促狭意味,“那公子这样的孝心,岂不是不为王上所知?王上若真瞧不见,公子又何苦这样殷勤。”

  秦诏顿住,回身一笑,“公公说笑了。此乃是燕国的规矩,为人臣、为人子,都须克己守礼、行分内之事,并不只图父王知晓。”

  德福笑着垂眸,状似卑恭,“王上恐怕不曾认下过公子。谈何人臣、人子呢。”

  含着笑意的客气话,点在人痛处。

  “再有,小公子若想富贵荣华,如今,便也足够了。”

  言下之意,不过是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肖想其他。

  “四海称臣,秦国也不例外。我乃秦人,自然是人臣。燕宫虽大,大不过父王。先王定下的规矩,父王从未曾废除。因此,依照礼数,称呼也实在算不得错。”秦诏淡定拂了拂袖口的碎雪,“知与不知,认与不认,不在父王,而在于我。”

  语气谦和,姿态从容,然而,字句有不容置喙的镇定。

  因被雪色照耀住,秦诏便微眯起双眼,瞳色闪烁着沉了下去。

  德福不作声地打量他。

  虽被风雪冻得两颊发红,唇角却含着抹淡淡的笑,这模样,本是漂亮讨喜的。

  但瞧见人眉压下去,不知何处养起来的气度风华,便如逼视一般,警觉而有气势;偏又生的五官锋利,龙目微扬,如那泛着冷的剑刃,便也不得不少两分亲近心了。

  见人不说话,秦诏便微笑行礼,道,“日后请安,便劳烦公公了。只消一盏茶,您代我侍奉便是,秦诏不会叨扰父王清净,更不图谋取富贵。”

  德福见礼,目送他转身离开,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

  片刻后,仆子端着茶,抬眼问“可要侍奉这盏茶水”时,他才“唔”了一声儿,赶着回去给人禀话了。

  燕珩似不耐地睨人笑,“两句话打发了便是,何故耽搁这么久?”

  德福一五一十道来,边说边去瞧人脸色。

  自凤鸣台俯视,刚才的景象尽收眼底,底下人说话谈笑,分明清晰可闻。刚才,一紧句跟着一句的“父王”,未必没传到帝王耳朵里。

  德福心知肚明。

  但,他们的主子既全当作不知,他就只得察言观色,老实儿禀上来。

  待人说完,燕珩哼笑,“几句奉承话,也值当你纠缠。小儿心性,不过是图三天的新鲜罢了,又能坚持多久?”

  德福讪笑,“小公子一口一个脆生的父王,小的没听过,便耽搁了。”

  “……”

  燕珩:寡人也没听过,但寡人不爱听。

  “不过小的瞧着,秦公子不像那等阿谀奉承之辈,是个心思纯净的。”德福道,“小的说要回禀您,秦公子只说,不必请您知道,更不想扰您清净,只说尽了心,伺候父王一盏茶便好。”

  燕珩睨他,德福又讨好道,“听天司倌说,膝下养子,最旺人气了。”

  “……”

  燕珩向来不信鬼神之语,听见了这茬,却也只是轻哼了一声。

  霜似的眉眼,雕琢出一点柔软,“你既说他不是那等阿谀奉承之辈,倒还起了旁的心思?”

  德福道,“若不然,小的去跟人说,往后再不许叫。只不过……怕伤了那孩子的心。王上素来仁慈……”

  燕珩垂眸,视线掠过那淋漓的血色顺着台阶往下淌,滴答,滴答……遂不由得笑出声来,“哦?寡人仁慈?”

  “……”

  德福:偶尔仁慈。

  “待明日,小的便向秦公子说清楚,往后不可这般称呼,并不得再来向您请安……”

  燕珩忽想起头一日见到那小孩儿时的景象。

  一双浓而幽深的目里,有几分痴迷和眷恋,柔柔的流荡;还一句“凭诏不受宠”同样勾住心绪;因而到了嘴边儿的“嗯”也顿住了。

  燕珩可不知道什么叫“不受宠”。

  那颗思虑江山天下的心,偶尔也会纳罕,怎么世间有这等人,自个儿生的孩子,倒狠得下心糟践,生分的不比旁人。

  “罢了,随他去吧。兴许没几日,便忘了——小孩子,没个长性儿。”

  燕珩瞧见德福乱滚的脸色,忽敛了话音,“寡人不曾心软,寡人最讨厌孩子。”

  “是、是。”

  德福忍笑,低下头去了。

  燕珩抿唇,“……”

  那话听起来像开脱,“寡人只是不愿跟个没人疼的孩子置气罢了。”

  才说罢,燕珩又想起来什么来似的,“另外,叫公孙渊去查查,赵信如何瞒天过海,藏了家书在身上的。这偌大的燕宫,岂容他横行?……再有,连同秦诏一起,将身边带来的仆从都换下来。”

  德福道,“回王上的话,秦公子没有自秦国带来的仆从。”

  燕珩:“……”

  德福:“小的也是听公孙大人说的。”

  “什么叫没有?”

  “回王上的话,秦公子孤身来燕,并不曾带仆从。”

  燕珩拨紧了手炉,沉默了一阵儿,才道,“既没有,那就再拨两个。”

  再拨两个……?

  德福后知后觉的反应,才明白,他们那“冷心肝”的王是要给人发赏。

  不等他开口奉承,燕珩又道,“记住,不是寡人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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