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为自己倒了杯酒,和他们捧着的汤碗碰了碰,乐呵呵道:“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
*
孩子长到八岁,就要送到学堂去开蒙。
每天早晨看着两个孩子睡眼迷蒙地背着褡裢,跟着冯瑞去上学堂,满全都觉得心口暖烘烘的。
小宝练武还是松散,每天都要喊累,出门也走不了两步,伸着他的小胳膊撒娇要抱。
一个抱起来,另一个也得抱。
不知道孩子进步没有,反正满县尉觉得自己的双臂肌肉越来越健硕了。
前两天和毕舸打架打输了,小宝抹着眼泪回来了,发奋图强了几天,现在大不一样了——学会叫帮手了!
两个小孩挨在一起罚站,这次谁都没有眼泪汪汪,还有点理直气壮!
满全训完话回屋去了,两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小宝用胳膊肘轻轻碰了满燕一下,看他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小声夸赞他:“你还是这么厉害!”
满燕露出一点点不明显的笑意,仰起脑袋哼了一声,“根本没有怎么揍他,毕舸又告状!”
想到毕舸一屁股摔在地上,又嗷嗷哭叫着跑回家的模样,两个人都扑哧一笑,笑得东倒西歪。
“还好意思笑!”满全突然出现,瞪着眼睛。
两人吓得猛缩头噤声。
今天是两个孩子的十岁生辰,满全才姑且放过他们。
吃完长寿面,满全把他们叫到院子里来量身高。
房屋墙上已经有好几道划痕,每年生辰都要添一道印记。
“不准踮脚!”
两个人平时都很谦让,每到这个时候就偏要压过对方一点才高兴。
满全无奈道:“行了行了,每年都差不多。”
两个小孩还在争论不休,满全拎住他们,说:“比试一下功夫吧,学了好几年,我看看有没有长进。”
小宝一听,立刻开溜。
满燕追上去,喊道:“懒鱼跑了!”
“你才是!懒燕!”
“行了,过来给爹捏捏肩,谁的力气大谁赢。”最快平息两人纷争的好招术,百试百灵。
两个小孩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满县尉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一会儿。
此时阳光正好,满县尉心中舒坦,有些昏昏欲睡。
一声门响,满全心内一惊,还未起身,一柄刀便搁在脖子前。
院内无声无息间出现了十多个陌生男人,他们皆身着以金线绣成的蟒蛇花纹的黑衣,静默伫立。
两个小孩受到惊吓,还没喊出声就被捂住嘴,只余下挣扎的呜呜声。
领头的黑衣人拿出腰牌,语调毫无起伏,“请满县尉走一趟,我们会送两个孩子去该去的地方。”
第11章
门头上的“救济寺”三字已经斑驳落漆,进了大门入眼是十多只染缸,每个染缸前都有一个孩子踩在石墩上搅动染料,一排排的彩色布料随风而动。
跨过第一道门,尽是织布机的声响,院子中有几十只大簸箕,晒满了菜蔬草药。
穿过这个院子,又过一个月洞门,便能看见正堂了。
堂中高悬“悲天悯人”匾额,正座上的人留着长长的山羊须,须发皆乌黑,看着五十来岁,没有一点笑容。
黑衣人说:“徐院督,县尉满全正在接受巡查处的审查,要转交州府,按照律法,犯官子女交由救济寺照管。但满县尉尚未议罪,院督要知道轻重。”
徐明站起身向他拱手,说道:“巡查处亲自托付,我自当谨记。”
一听这话,满燕立刻仰起头发问:“我爹犯了什么罪?”
那个院督突然看向他,眼神冷冰冰的,“什么罪,州府会有断定。”
满燕被吓了一跳,紧紧抓着小宝的手,还要坚持道:“我爹是好县尉,大家都这么说。”
徐明看也不看他,一招手,“好好安置他们。”
踏进居室,两个小孩就愣在门口。
屋里黑洞洞的,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唯一的一束光中飞舞着厚重的灰尘。
小宝掩住口鼻,闷声说:“好臭……”
院卫很不耐烦地催促道:“最里面还有两个位置,你们快点,待会儿出去干活。”
“干活?”
“你们就是知府的儿子,来了这里也得干活!”
床是大通铺,起码能睡下二十个人。院卫把分来的被褥一丢,说:“你们爹要是能洗清罪名,你们就能回家去。洗不清,就等到十四岁放出去做学徒。”
小宝想安置他的小枕头,但是这里太脏了,掀开床铺爬出去一堆不认识的虫。
满燕把自己的包袱放在他的位置上,拍了拍自己的包袱,说:“放这里。”
“小燕,”小宝有点伤心,看着他说,“爹会没事的吧。”
“当然了!”满燕信心满满,“爹一定是冤枉的。”
救济寺原本是个废弃庙宇,官府收地改建,成了收孤之所。
临安本就穷苦,没有那么多钱供应,救济寺开辟荒田,种菜种药、织布染布,分配寺内孩童上街叫卖,以此支撑。
他们初来乍到还不会做别的,就背了个竹筐,分到后山背柴。
毕竟只是十岁孩童,竹筐快要比他们还高,空的背起来都直不起腰,装满了根本不能走路。
砍柴工不耐烦地捡出一些,催促他们快走。
两个人走得踉踉跄跄,小宝气喘吁吁地拉住满燕的手,说:“小燕,你肩膀疼不疼?”
满燕看着他,说:“你疼不疼?”
小宝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坑坑洼洼的山路,说:“我们能不能歇一会儿?”
满燕拉着他走到一块山石边,示范了一下,说:“你这样,把筐垫在上面,肩膀就没有那么痛了。”
两个人就挨着坐在杂草中,垂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哎,是新来的。”几个比他们年纪稍大些的男孩也背着竹筐,从他们身旁经过。
“是满县尉的儿子?”
“满县尉的身手很厉害,儿子这么没用啊,一筐柴就累倒了。”
小宝怒视他们,蹭的就想站起来,一下子没带动竹筐,又一屁股摔坐下去。
满燕用手撑着地爬起来,又去扶他,说:“不要理他们,我们也走吧。”
他们一整天来来回回地背柴,肩膀实在痛得不能触碰,只能用手去拖拽。
那些大些的男孩子,每每从他们身边经过,都要发出讥笑声。
最后一筐柴拖到半路,怎么也走不动了,两个人脑袋上都是汗,挤在一起,藏在石头后面偷偷抹眼泪。
夏衫单薄,肩膀上的布料都已经磨破。
天色越来越暗,晚风穿过山林,发出簌簌的响声,让人心里发毛。
满燕爬起来,把小宝背篓里的柴往他的竹筐里捡。
小宝还在抹眼泪,立刻也爬起来,很愤怒地又捡回来。
满燕眼睛也红红的,说:“我练武比你练得多一点,可以帮你背一点。”
“我才不要!”小宝咬着牙背起竹筐,“我没有你练武多,但是也比你厉害。”
他们返回时已经错过了吃饭的时辰,粥桶已经撤掉,还剩下几个冷透的馒头。
两颗脑袋挨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馒头。
巡视的院卫催促道:“动作快点,到时辰还不去睡觉,小心挨打。”
两个人匆匆忙忙地打水冲澡,这才看见两边的肩膀都红肿破皮,碰都碰不得。
小宝苦着脸说:“明天还要背柴,会痛死的。”
满燕小声说:“爹给了我一盒药膏,回去我们擦擦,就不会那么痛了。”
小宝反而又伤心起来,说:“爹会不会和我们一样,也要背柴啊?
他自己托着腮想了会儿,“不过爹力气那么大,应该不会这么辛苦。”
他们回去时,其他床铺上都已经睡满了人,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们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