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幼时也有过被人觊觎的时候。尤其是在兵荒马乱的逃荒途中,道德与法律失去了威慑力,人心里的欲念便越发猖狂。
即便他用污泥涂了满脸,也难以掩盖与生俱来的出众容貌,自然也会被人盯上。
他已经忘了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了。他只知道,那年他不过七岁,就已经学会了佯装乖顺,他甚至主动躺倒,趁男人靠近时,用树枝狠狠捅穿了他的左眼。
他伤了人之后就逃了,胆颤心惊地躲了好一阵子,直到后来他懂了法,才知道那男人也不敢告官。毕竟他才七岁,哪怕强I奸未遂,也会判鞭笞,而后流放三千里。
他当年没能杀了那个男人,以至于这口郁气一直堵在心里,久久无法忘怀,如今杀了王明璋,也算是一种宣泄。
柳元洵并不知晓这些曲折隐情,仍在可惜王瑜茵命途多舛,他刚将口中的盐水吐出去,就听顾莲沼道:“除此之外,我还审了个人。”
柳元洵随口问道:“谁?”
顾莲沼淡淡道:“红秀。”
柳元洵动作一顿,而后转头端详他,“红秀说了什么?”
顾莲沼静静凝视着他,道:“她说,她的确看到你在侧殿抱着衣衫不整的王瑜茵。”
“你信了?”柳元洵问。
顾莲沼抬手去撩他的鬓发,“没信,所以来问你,好将卷宗写清楚。”
柳元洵却愣了一下。
但他不是因为红秀的事,他只是想起了一个月前,顾莲沼无端生气的一幕。
当时,顾明远在他面前说了许多与顾莲沼有关的坏话,他不在意真相,但他厌恶顾明远的行为,所以偏向了顾莲沼。
后来,顾莲沼问他“信了没有”的时候,他说了谎,顾莲沼当时便冷了脸,转身出了门。
那时的他只觉得顾莲沼脾气古怪,并没有深想,可轮到自己问出这句“你信了?”的时候,他才模糊体会到顾莲沼当时的心境——他在期待。因为期待落了空,所以才会愤怒。
柳元洵抿了抿唇,轻声解释起了红秀看见的那一幕,“那年宫中夜宴,王瑜茵也来了,我身体不适,露了面便去偏殿休息了。没过多久,王瑜茵也悄悄进来了……”
宫中夜宴这样的场合,自然不能带着嬷嬷,王瑜茵又没有母亲在旁,所以葵水突至时,少女顿时慌了神,无人可求助,只能趁着经血尚未渗出裙摆,匆忙躲到偏殿更换衣物,这便和柳元洵遇见了。
“这里是皇宫,她的丫鬟自然难以借到合适的衣服。我身份敏感,也不便出借衣物,只能剪切里衣长袖,让她垫在衣服里。”
他为了避嫌,将床让了出来,自己则走到了屏风外。
与此同时,红秀作为保和殿的清扫侍女,听见殿里有动静,便悄悄摸了进来。
“红秀捧着蜡烛,影子拉得老长,王瑜茵受了惊吓,下意识往我这里躲,我身体也不好,没能扶住她,便一同跌坐在了地上,她正坐在我怀里。而后便听见外头一声惊呼,蜡烛灭了,那秉烛而来的侍女也不见了。”
想来,那侍女便是红秀了。
“她若是再往前走几步,便能看见大殿里不仅有我,还有王瑜茵身边的丫鬟。她们年纪尚小,我并未放在心上,这事便过去了,谁知竟有埋下祸端的一天……”
回想起当初的意外碰面,柳元洵心中也有些怅惘。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活泼灵秀的小女孩,两年后竟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顾莲沼听完全程,脸上看不出表情,内心却思绪万千。
王明瑄送到京府衙门的证据里,除了一些专供皇室的珠宝外,还有一样铁证:一条绣着柳元洵名字的绫锦。
柳元洵的名字,是用金线绣的;绣艺手法,是宫里的绣娘专用的;而那绫锦,也是专供皇室的。七年了,距离柳元洵剪切袖子替她解围,已经过去了七年,王瑜茵也将这块绫锦保存了整整七年。
少女已逝,她的心思无人能猜透。哪怕一开始保存这块绫锦,是因为她年纪尚小,不知如何处置,但七年过去,这块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盒子里的绫锦,已然说明了许多。
……
用罢早膳,顾莲沼就去了诏狱,柳元洵倚着床头看了看书,起了困意便睡了过去,再一睁眼,便又是下午了。
病人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尤其精力不济的时候,浑浑噩噩就是一天。
晚膳时间已经到了,厨房里的菜已经备好了,可顾莲沼依旧没回来。
淩晴抬眼望瞭望窗外渐暗的天色,忍不住劝道:“主子,要不您先用餐?等顾侍君回来,再让厨房重新做便是。”
柳元洵放下手里的书,奇怪道:“怎么忽然改了称呼?”
淩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解释道:“顾大人如今都是您房里的人了,老是‘大人大人’地叫,显得生分了。而且,除了我和我哥,其他人都这么称呼。”
改了称呼也好,毕竟人多嘴杂,门口还有洪福的人守着,万一传到洪福耳朵里,难免又惹来猜疑。
只是顾莲沼迟迟未归,他心里不免担心,“我倒是不饿,等等也无妨,倒是你们,饿了就先吃吧。你再叫个下人去锦衣卫指挥使司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好嘞,我这就……”
“不必了,”淩亭向屏风外看了一眼,道:“人已经来了。”
淩晴的功夫较他逊色一些,迟了两息才听见顾莲沼的脚步声,“确实来了!主子,那我便去传膳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目送她绕过屏风,又眼看着顾莲沼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披着一身寒霜,脸色冷峻沉郁,许是刚从诏狱里出来,身上带着股阴冷的煞气,这样子,倒和初见时差不多了。
柳元洵亲手替他倒了杯水,往前一送,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顾莲沼接过杯子,又顺着柳元洵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有些不解:“为何这么说?”
“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还以为……”
顾莲沼一怔,而后瞭然,他屈指揉了揉眉心,道:“没出事,只是……”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柳元洵解释,毕竟真正的他一直都是这副表情。
他会做戏,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戏,毕竟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什么人都得罪不起,只能赔着笑脸慢慢往上爬。可等他进了诏狱后,需要看人脸色的时候就少了。
刘迅只按成果论功劳,诏狱里又是他的天下,没人需要他时刻挂着笑脸谄媚。
再者,那里黑压压一片,人和人隔了半步便看不清脸了,他便也习惯了顶着副没什么表情的脸。
况且,他刚刚审讯完犯人,手段颇为狠辣,即便来王府的路上已尽力收敛,还是被柳元洵察觉到了异样。
这般解释难以说出口,顾莲沼只能找个藉口:“有些累了。”
“累了便早些歇息吧,”柳元洵推了推他的手,“先喝点茶。”
顾莲沼仰头饮尽,润了润喉,便说起萧金业的事情,“他听闻滴骨验亲可破后,情绪不稳,几近昏厥,待缓过来之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听见账册的事情,也一言不发,既没提想翻案重审的事,也没说要见你。”
滴骨验亲是萧金业被定罪的关键,若是能早点破解,萧家上下也不至于走上绝路。萧金业乍一听闻此法可解,情绪崩溃也是正常。
只是,他如果不打算见面,那便说明还没有到见面的时候,区区一本账册,或许并不是他最想让自己看见的东西。
柳元洵问:“你可曾与他说过我年后要去江南的事情?”
顾莲沼答道:“说了,他叮嘱王爷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柳元洵喃喃自语,“这倒有些蹊跷。他的意思是,江南有人会对我不利?”
顾莲沼分析道:“若此案根源在江南,那这一路,便是对方下手的绝佳时机。”
淩亭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里酸涩得厉害,好在还能强自忍耐。可当听闻柳元洵要去江南时,不由脱口而出:“主子,您要去江南?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