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福点头道:“老奴都如实禀告了。皇上当时就变了脸色,老奴看着……心里实在难受得紧啊。”
柳元洵沉默下来,目光落在茶汤中漂浮的茶叶上,声音微哑:“皇兄此时召我入宫,就只为看我一眼?”
洪福神色略显迟疑,支吾道:“也,也不止这一件事……老奴也不清楚,等您见了皇上自然明白。”
柳元洵本就心绪不宁,见洪福吞吞吐吐,心口更是闷得难受,他浅啜一口已经微凉的茶,忽然对入宫这件事生出一丝抵触。
可路再长也有尽头,何况今日道路格外通畅,竟比往日更快到了宫门。
入了宫,洪福招来软轿,扶柳元洵坐稳后,却抬手拦住了想要跟随的淩氏兄妹,道:“有常安、常顺伺候,你二人就不必跟着了。”
轿子一晃,重新起行。洪福跟在轿侧,偶尔轿帘被风掀起一角,洪福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就见柳元洵正闭目依靠在轿厢一侧,苍白消瘦的下颌绷得很紧。
洪福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不再往轿子里瞧了。
他是皇帝的忠仆,也只效忠于皇帝,他这一路,伴君如伴虎,走得并不容易,并没有可供分给旁人的多余的怜悯了。再者,柳元洵是谁,他是谁,洪福并不觉得自己有同情柳元洵的资格。
只不过,两日前见到柳元洵远离纷争的安然,再想到转瞬间,他又要被卷入漩涡,难免有些感慨罢了。
但这些感慨并不足以动摇他的立场,这只是一个寻常人,看见美好的事物被摧残后,本能的感到遗憾罢了。
……
轿子轻晃间,轿厢内的香薰也随之萦绕在柳元洵鼻尖,压得他眼皮越来越重,这困意来得蹊跷又凶猛,倒像是被人下了药。
可这里是戒备森严深宫,谁会对他下药?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用发麻的指尖叩响车壁,哑声唤道:“洪公公……”
洪福抬手叫停轿子,抚开轿帘看向神智逐渐涣散的柳元洵,轻声道:“王爷可是累了?累了便歇一歇吧,也快到御书房了。”
柳元洵心头一凛,洪福淡定的语调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可他早已浑身虚软,连话也来不及说,就已经坠入沉沉黑暗。
洪福眼疾手快地接住他软倒的身子,将他安置回铺着锦缎的座位上,声音陡然转冷:“起轿。”
轿子停了又起,朝着长路尽头的御书房而去。
柳元洵吸入的迷药不多,昏了两刻钟便恢复了意识。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全身像灌了铅般沉重,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黄色帐顶,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可随即更大的疑惑涌上心头:皇兄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把他带来御书房?
他转动眼珠,看见两个小太监如木偶般静立在榻边,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他想开口询问,却发现嘴唇只能微微颤动,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他静躺在榻上,等待药效散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洪福的声音。这时他才惊觉,自己躺的软榻竟被挪到了紧挨内堂的位置,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连衣料摩擦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洪福道:“皇上,顾九已在侧殿等候多时,可要宣召?”
毛笔搁在砚台上的轻响过后,是柳元喆冷淡的嗓音:“宣。”
顾九?阿峤?!
阿峤怎么会在宫中?
柳元洵心头猛地一跳,挣扎着想起身,可洪福既然下了药,又怎会留下纰漏。任凭他如何用力,也只能微微动动小指。
一道绣着山河图的屏风,生生隔出两个世界。
他看不见外面,只能听见靴底碾过金砖的声响。那脚步声比平日沉重,像是主人刻意放慢了步伐。
“卑职顾莲沼,见过皇上。”
这声音低沉恭敬,明明是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寒。这感觉映照着他昨夜辗转难眠时的不安,坠着他的心直往下沉,沉得他喘不过气。
屏风之外,柳元喆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他亲手安排的棋子,久居上位的气势随目光倾泻而下,压迫感极浓,“抬起头来。”
顾莲沼依言抬头,视线低垂,并未直窥天颜。
“很好。”柳元喆淡淡一声,也不知是夸他长得好,还是夸他守礼节,紧接着,柳元喆又道:“你的差事办得很好,当赏。”
顾莲沼再次叩首谢恩,“为皇上分忧是卑职的福分,当不得赏。”
屏风之内,柳元洵听得心头狂跳。办差事?什么差事?在江南辅助他找账册的差事?还是……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又被他强行压下。
不,不可能。
初入王府时,阿峤曾多次试探他是否知晓赐婚内情,那神情做不得假。更何况,成亲算什么差事?一定是他多想了。
他不敢去想,不愿去想,可由不得他想不想,柳元喆很快又说话了,一字一句如同钉子般扎在他身上,让他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洪福给你的迷香,可用尽了?”
顾莲沼道:“还余大半。”
“哦?”柳元喆挑眉,目光如刀,“为何?”
顾莲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王爷初时警惕之心较重,卑职只能用迷香令其昏睡再行房事。后来……”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后来王爷对卑职动了心,不用迷药也会配合。”
阿峤……在说什么?
迷药?什么迷药?配合什么?房事?
这些词分开他都懂,连在一起却荒谬得不像真实。柳元洵浑身虚软,冷汗瞬间浸透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耳中嗡嗡作响。
柳元喆看着座下那张恭敬而惨白的脸,听着他与面色不符的、沉冷到毫无波动的声音,终于信了洪福那句“他会愿意配合的”。
洪福见势,适时帮腔道:“当初顾大人找老奴报信,说瑞王爷与他在宫中那一夜,和他臂上的守宫砂都是做戏后,老奴就说顾大人绝对可靠。”
他之前觉得顾莲沼可靠,是捏准了他攀权附势的心。如今觉得他可靠,是得到了锦衣卫的线报——一个因柳元洵而走火入魔、气血逆行之人,自然值得他再信他一次。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
顾莲沼每一句话,都回答得很合他的意,也很合柳元喆的意。
柳元喆不是不接受柳元洵爱上个两面三刀的贱种;他也不在意柳元洵死后究竟是入皇陵还是入墓地;他所不能接受的,是柳元洵爱上一枚注定要死的棋,还是一枚他亲手送到柳元洵身边的棋。
他太了解柳元洵了。可人就是这样,越了解,就越知道刀往哪个地方捅才最痛。
如果顾莲沼带着柳元洵的爱,为了救他而死,柳元洵一定会痛苦万分,甚至会为了顾莲沼而恨上他。
与其为一枚棋子而伤心,与其为错付的爱而恨上自己的亲哥哥,不如认清顾莲沼的真面目,将他当垃圾一样,用完就丢掉吧。
为了击碎柳元洵的妄想,柳元喆甚至愿意躬亲做戏,又补了一句:“只要你成功怀上洵儿的孩子,莫说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再高的位置,你也去得。”
顾莲沼麻木地配合著他,“卑职,定不辱皇恩。”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件事什么时候会被揭穿,可在他的想像里,这一幕大概会发生在他快死的时候——他会在替柳元洵解毒后,拉着他的手,亲口告诉他一切。
告诉他,他早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对他动了心,因为想亲近他,所以对他用了药。
告诉他,宫里的人眼神毒辣,他们有没有在守拙殿中行房,大概率会被查出来,隐瞒并没有多大意义,他主动戳破,反而能获得主动权。
告诉他,他知道自己错了,他知道自己卑劣,但他后悔了,可他愿意拿自己的命来赎罪。
他想告诉柳元洵,能不能看在他将死的份上原谅他,不原谅也没关系,只要他能活下去,只要他愿意活下去……他的死就有意义。
他想告诉柳元洵,他愿意一命换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