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疑惑又抗拒,瞬间让柳元喆回想起幼时贪睡,不肯入上书房的孩子。背光的烛火照不亮他唇角隐约的笑意,只听声音,依旧是冷淡而威严的,“不是你。”
柳元洵松了口气,肩颈刚放松,又听柳元喆补了一句:“是太常寺卿。”
第137章
在宫中的日子那么短,柳元洵却觉得恍如隔世。当轿辇终于驶离宫门时,他望着渐行渐远的朱红宫墙,竟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淩晴许久不见他,天还未亮就和淩亭守在宫门口,当轿帘被掀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连迈两步,快到近前时又顿住,眸中盛满难以置信的惊喜,“主子,您的腿……您的腿能走了?”
柳元洵搭上淩亭递来的手,浅笑道:“尚不能久站,不过假以时日,应当能恢复。”
“能恢复?!”淩晴的眼睛骤然发亮,只是腿能恢复?还是过往的病也能恢复?她想问又不敢问,怕只是场空欢喜。
淩亭虽未开口,扶着柳元洵的手却微微发颤,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的眼睛,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
柳元洵看懂了他们的忐忑,轻轻颔首,用最平淡的语气带过所有波澜,“会好的,都过去了。”
淩晴猛地捂住嘴,哽咽声虽被掩住,眼泪却夺眶而出。
柳元洵轻拍她的小臂,低声道:“回府吧,有话回家再说。”
淩亭扶他上轿,轿帘落下的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柳元洵笑容背后藏着的黯然。只是帘子落得太快,他来不及看得更真切,只听见一句轻得恍若叹息般的声音。
“走吧,回去了。”
行至半途,淩晴才从惊喜中回神,被眼泪浸得雾蒙蒙的脑袋终于意识到少了个人。她向帘子内瞥了一眼,悄悄靠近淩亭,压低了声音,“哥,那些太监不是说顾侍君在宫里伺候主子吗?他怎么没跟主子一起回来?”
话音未落,就被淩亭一个眼神制止,“主子没提就别问,权当没这个人。”
淩晴本只是好奇,见淩亭这般态度,反而瞪大了眼睛,用气音惊问道:“为何这么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淩亭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别打听了,要是说错了话惹主子伤心,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顾莲沼早在众人之前,便预见柳元洵会康复;更知道这个消息,连柳元洵自己都蒙在鼓里,而顾莲沼从未透露只言片语。仅凭这两点,便足以让淩亭断定:顾莲沼在这场局中,一定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
他不愿深究,亦不想节外生枝。于他而言,柳元洵能平安,能健康,能从诸多杂事中脱身,已经是最大的圆满。
至于府中曾有过谁、又失去谁,不过是过眼云烟。
……
淩晴一早就备好了轮椅,待柳元洵下轿,忙将他扶了上去。轮椅碾过熟悉的青石板,两侧草木在风中摇曳,偶有鲜花跃入眼帘,艳丽得让他有一瞬恍惚。
但他很快便回了神。
越是靠近曾经的院落,他的呼吸便越急促,心底的抗拒也越强烈。红灯笼、喜服、温言软语……那些交织着甜蜜与欺骗的片段,瞬间全涌了上来,他忍不住抬手抚上心口,压住了撕裂般的痛感。
淩亭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见他面色惨白,立刻按住轮椅,半蹲仰头道:“主子可是哪里不适?”
柳元洵本想隐忍,只是脸色实在太过苍白,强忍也忍不过去,往日有母妃陪伴时,他还能勉强忘了过去。可等他回到熟悉的院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处都有顾莲沼的影子。过去的甜蜜有多真切,如今痛楚就有多剧烈。
柳元洵心口憋闷,喘不上气,“换……换间院子吧。”
淩亭立刻起身,推着轮椅转向另一侧,语气自然:“正好到了夏日,花园旁的竹屋通风凉爽,正适合避暑。”
淩晴虽不明就里,却也迅速跟上,顺着淩亭的话说道:“正好,我前两日刚让人清扫过竹楼,主子要是想换院子,只消在花园里稍候片刻,等我用香薰驱驱虫,再换了被缛就能休息了。”
柳元洵轻轻点头,指尖攥紧了轮椅扶手。他知道淩氏兄妹或许已经看出了端倪,可他不想解释,也没办法解释。
那些纵容顾莲沼的日夜、为他穿嫁衣的倾心与柔情、以及向他允诺生生世世的一幕幕,此时都变成了割向他的利刃。他不敢细想顾莲沼曾如何看待自己,越想,便越觉羞耻与痛楚。
他痛恨欺骗,痛恨谎言,更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除了逃避,他竟不知如何自处。
他的异样落进淩氏兄妹眼底。淩晴欲言又止,转头看向淩亭,却见淩亭目视前方,推轮椅的手稳如磐石,即便看清了一切,他也不打算戳破。
顾莲沼那性子,若能回来,早就回来了。
如今柳元洵独自离宫,便已说明一切:那人或是不能回,或是再也回不来了。既然回不来,多说何益?
……
竹楼隐在花园深处,两层小楼被翠竹环抱,原是特意建造的避暑之所。只是近年来柳元洵身子每况愈下,畏寒怕风,莫说避暑,便是夏日开窗也成了奢侈。
以往六月盛夏都裹着两层衣衫的柳元洵,此时却只是被太阳晒一晒,额角就有了细微的汗。
这都是顾莲沼用纯阳内力调养的结果,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夜里,顾莲沼总将他抱在怀里,搭着他的脉搏,损耗内力温养他枯竭的气血。
情爱易逝,可过往的痕迹却不是一两日能挥散掉的。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不远处的竹楼,妄图暂缓心绪。
竹楼本就被打理过,如今要住人,只需精细地洒扫一遍,便能搬进来了。
如今江南事了,两位公公也回了宫,再加上顾莲沼的离去,小小一方竹楼,便只剩了最初的三个人:淩晴煎药,淩亭随侍,再无旁人。
在流水般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柳元洵偶尔会产生错觉——彷佛顾莲沼从未出现过。
他如今尚在解毒期,赵院使怕药性相冲,索性停了其它的药。黑褐色的药汁一入喉,饶是喝惯了药的柳元洵也不由苦得蹙眉。
淩晴眼疾手快地递来一杯温水,待漱过了口,柳元洵才觉得好些了。
以往帮他治病养身的都是王太医,自从开始解毒,替他看诊的太医便变了:解毒的是赵院使,替他针灸治腿的是刘院判。
柳元洵喝了药,不多时,身上便开始发汗,他抬头看向紧闭的竹窗,有心想让淩亭支开窗户透气,可又怕见风损了药效,便强忍住了。
可他能忍,帮他针灸治腿的赵太医却忍不住,大热的天,他还要捏着纤细的银针往皮肉里扎,手汗濡湿了捏针的帕子,滑得使不上力。
赵太医苦着脸道:“王爷,今儿要不停一天吧,若是强行施针,臣担心效果不好,平白耽误了疗程。”
柳元洵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我倒是无妨,只是让您白跑一趟。”
赵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恭敬道:“不敢不敢,为您尽劳是臣的本分。再者,要不是您这段日子以来坚持复健,臣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为您施针了。”
这句话让柳元洵心头兀地闪过了些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自己微微屈起的膝盖上。
赵太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感慨道:“这人啊,只要肢体尚在,就总有康复的希望。只是有的人没有医治的条件,有的人疏于锻炼,以至于经脉受阻,气血不畅,到了那个时候,再好的大夫施针也没用了。”
赵太医这番感叹,却让方才闪过的念头清晰起来,柳元洵心跳陡然加速,他不想去想,却又忍不住想得更深:顾莲沼当初强要他复健,会不会是因为预料到了这一天?否则,他为何硬要逼着自己走路?
即便他大腿磨伤,顾莲沼也只是让匠人将支架弄得更精细些,并未松口放弃。
那时他以为,顾莲沼是想让他瘫痪的日子来得晚一些,可赵太医一句随口之言,却让顾莲沼之前的举动显得不可捉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