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小时候的他,看到摺子上有“孟延年”三个字,恐怕早就问出口了。但他已经长大了,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自然不会再随意开口。
他正低着头沉默,视线里却缓缓出现一封摊开的摺子,柳元洵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转头看向柳元喆。
柳元喆手里握着朱批,神色平静淡然,可他将摺子递到柳元洵面前的动作,彷佛是在说:“我身侧的位置,你坐得了;我手中的权力,你也拿得了;我们还是与从前一样。”
“你不是说萧金业的案子又牵扯出了冯源远吗?正巧,这里头也提到冯源远了。你想看就看,不必有顾虑。”
柳元洵心口骤然一酸,眼眶瞬间湿润,险些落下泪来。
他实在不明白,柳元喆为何总要在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不停地扯着他往回拽。可即便将他拉回过去又能如何?难道要让他们背负着杀母之仇,相顾无言吗?
柳元喆总觉得他是在母亲与兄弟间选了母亲,可真正让他痛不欲生、恨不得一死了之的,不仅是母妃犯下的罪孽,更是柳元喆那长达十七年的欺骗。
整整十七年,他和柳元喆相互扶持,亲密无间。他眼中真挚的情谊、温暖的时光,在柳元喆那里,却是背负仇恨、被迫隐忍的漫长岁月。
他人生中第一声叫出的是父皇,第二声是母妃,第三声便是皇兄。
曾经,他以为柳元喆对他的感情是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可事实却将他的幻想击得粉碎:柳元喆非但不爱他,甚至恨着他。
只是这恨里渐渐掺了爱,爱又压倒了恨,乃至十七年后假象被撕开,柳元喆竟也乱了心神,忘了自己一开始有多恨。
可他只是忘了,柳元洵却是天塌了。
若说父皇对他,是真情里夹杂着假意;那柳元喆对他,便是假意中混入了真情。前者他还能体谅,后者只会叫他觉得恶心。
他当然知道柳元喆是无辜的,可他再无辜,这十七年的欺骗也是真的。
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这缠着他、勒着他,令他厌恶又疲惫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柳元洵轻轻吸了口气,而后喉头一滚,将所有情绪生生咽到了肚子里。
他将视线凝聚在摺子上,待眼中的水光彻底干涸,才看清摺子上的字迹。
这摺子,是封弹劾奏摺,被弹劾的,是时任江南督粮道——任志远。因前任督粮道冯源远罪责滔天,摺子里便将他也拉了出来,借此强调督粮道贪污的后果。
竟又是江南……
柳元洵沉默片刻,而后试探道:“皇兄的意思是?”
柳元喆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若想查,便领了旨,做个钦差,亲自去趟江南吧。”
柳元洵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也好。
这皇城总叫他窒息,临死前去趟江南,倒也算了了他足不出户的遗憾。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想多看看母妃。
柳元洵抿了下唇,声音不自觉放低,“皇兄,今夜,我能留在宫中吗?我想在寿康宫睡一晚。”
柳元喆本想答应,可一想到往后大局,他还是硬着心肠拒绝了,“等你生辰那日再说吧。”
柳元洵本想求他,可方才强压下去的情绪积沉在胸腔里,憋得他头晕目眩,整个人都有些昏沉。这熟悉的感觉通常是发病的前兆,他怕自己强留在寿康宫反倒会惹来麻烦,便也没再强求。
“那我什么时候去江南?”
“生辰后吧。”见他轻易妥协,柳元喆也松了口气。
他叫柳元洵去江南,也是想将他暂时支开,好留出时间,将日后的局做得更自然一些。
否则,依柳元洵的敏锐程度,他若是留在京城,每月都去探望翎太妃,这戏便不好演了。
提起翎太妃,柳元喆也有些不痛快,再加上他担心将柳元洵留得太久,会让他察觉到异样,便在一阵沉默后,顺势让洪福送柳元洵离开。
明黄色的轿辇落了又起,抬着柳元洵一步一步向宫外走去。
轿子很稳,可柳元洵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张口便要吐了。
他忍了一路,直到轿子停了,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待到站稳,他便望见站在宫门外的熟悉身影——是顾莲沼。
顾莲沼身形高挑,身姿笔挺,整个人都像柄锋芒毕露的寒剑,听到宫门内的动静,他转头望了过来,等看清了人,便牵着马车快步走了过来。
不知是王府的马车让他感到亲切,还是同榻而眠的顾莲沼叫他觉得熟悉……在这一刻,柳元洵望着宫门之外的一人一马,竟有种安心的感觉。
待顾莲沼牵马走到跟前,柳元洵露出一抹淡笑,将手递了过去,道:“走吧,回家。”
顾莲沼见他面色不好,眉心下意识蹙起,刚欲开口细问,又觉得时机不大合适。
他将人扶上马车,又向洪公公抱拳行了个礼,这才驾马而去。
待马车行至半途,顾莲沼隐约听到轿子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他心中一惊,赶忙勒停马匹,侧身挑开了轿帘。
刚一抬眼,就见柳元洵半抬着袖子,掩着口鼻,咳得肩都在颤。由于咳得太厉害,他的脸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而这抹红晕却衬得他的面色愈发惨白。
顾莲沼甩开帘子,钻进了轿子里。
他一手揽住柳元洵的腰,另一手迅速搭上他的脉搏,想要输送真气为他缓解,可柳元洵却反手推拒,哑声道:“先回去。”
他声音低到模糊,可态度却十分坚定。
顾莲沼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退让道:“那你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而后缓缓松手,待轿帘落下,他便无力地靠向一旁,倚在了车壁上。
不知道是身体的虚弱拖垮了他的情绪,还是情绪上的冲击压垮了他的身体。此刻的他,只感觉身体像是破了个大洞,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往外涌,胸腔内更是疼痛难忍。
马车疾驰,虽尽力维持着平稳,可速度带来的颠簸还是让柳元洵难受地蹙起了眉。
他捂住胸口,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一丝鲜血从喉咙口溢出,熟悉的铁锈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将即将涌出的鲜血生生忍了回去。
小时候生病,他从不掩饰,毕竟身体是自己的,早点吃药治疗,便能早点康复。
可如今,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却不想再将自己的虚弱展露在别人面前。无论是这副日渐衰败的身体,还是周围人面对他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虑与关切,都像是一道道枷锁,将他紧紧束缚,越勒越紧。
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他其实不想见到王太医,更不想听到旁人故作乐观的安抚与劝慰。
他是这副躯体的主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对于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来说,比起“等你好了以后你可以做什么”,他更想听到“剩下的时间还够你做些什么”。
他知道淩亭淩晴盼着他好起来,可他又不能说实话:蛊毒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到了现在,他参与这案子,三分是为了刘三,四分是为了正义,而剩下的那三分,是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逃避——他需要借助一些事情,将他短暂地抽离出这令人倦憎的困境。
……
终于,王府到了。
马车还未彻底停稳,顾莲沼就钻进了轿子里。
他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看柳元洵的脸色,便直接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打横抱起,待下了轿子后,又抱着他径直往卧房走去。
柳元洵倒也没逞强,只抬手拽住顾莲沼的衣襟,将头埋进他怀里,哑声道:“别叫王太医来。”
顾莲沼低低应他:“嗯。”
“也别叫淩晴煎药。”
“嗯。”
“你带我回卧房后,便去练武吧。”
顾莲沼语气未变,却改了说辞:“不可能。”
走了两步,他脚步微顿,垂眸看了眼怀里满身病气的人,道:“你闭眼睡吧,别说话了,都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