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暗道,那位吕大人做事真是细致,竟专程派了马车和这么多人来接自己一人,此次也多赖他照顾相帮,等日后还得厚礼答谢他一番才好,于是登车与长史官、松萝等人作别。
等马车驶出去一段路,云岫才发现手上竟还拿着风筝骨架,想来刚才情急之下一直抓在手里忘了放回,未料到竟无一人提醒自己。
马车走得又快又稳,很快就出了城门。
如今已是仲春,帝都内外冰雪化尽,春意融融,杏雨梨云,游人如织。可云岫正为谢瑜安的伤势忧心,无暇欣赏沿途风光。
直到夜幕笼罩,马车才渐渐放缓了速度。
只听前方一声兵戈交错伴着一道喝问:“来者何人?”紧接着马车蓦地就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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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周五见~
第78章 行宫
云岫把车帘揭开一条缝,悄悄循声望去,只见一队擐甲执兵的侍卫拦在一道气派的大门前,火把照得周遭亮如白昼,一座庞大的宫苑屹立其后,想来应该就是位于先农坛附近的行宫了。
前路被拦截,云岫紧张不已,他并不在随驾名单上,若被识破还不知是何下场。
比起云岫的提心吊胆,那五人则一派淡定从容,连马都未下。云岫在车里看得并不真切,只仿佛为首的羽林卫出示了个什么东西给那队侍卫看,那队侍卫见之色变,刷刷跪了一地。
云岫暗自“咦”了一声,没等他深究,侍卫们很快分立两侧让马车通行。
他有些困惑,想了想还是探出头去问驾车的羽林卫,“这位大哥,庆顺郡王世子已被安置在行宫了么?”
那羽林卫目不斜视地驾车赶路,只生硬地回答:“您去了就知道了。”可谓是敷衍至极。
云岫再不敢多问,目光越过对方,只见璨若星河的宫灯所照之处,层台累榭,画桥烟柳,山沓水匝,树杂云合,与辉煌气派的皇宫比较,更显旖旎雅致,如同到了那璇霄丹阙,云阶月地之所在。
马车又接连过了几道门,都如上一次一般被拦下盘问,侍卫的反应也都相同,在见到出示之物后莫不诚惶诚恐地让道,随后一路畅通无阻,等行至一片水色澹澹的巨大湖泊边才再次停住。
云岫下了车,随之被带到码头边停靠的一艘小船上,五人中只三人陪他登了船。船上另有内侍打扮的人撑篙,待他几人站稳,竹篙轻点水面,小船如同长了翅膀,飞速往湖心荡去。
脚下水浪扑船,如履平地。
船离岸越远,云岫心底的疑虑就越浓烈。他打量周遭,只见湖水渊源灏灏,潋滟生光,两岸宫灯辉煌,映得金堤如绣。这湖泊大得出奇,其中散落着数座岛屿,目之所及之处,或垂杨艳杏,或怪峰耸立,或宝塔巍峨,或玉栏绕砌。
云岫暗道,听说这处行宫距离先农坛和御田并不远,为了便于照顾,把一个昏迷不醒的伤患挪移到此地倒也合情合理,可如此大费周折地安置到湖中央又实在令人费解。
思索间,小船已经驶入其中一座岛屿的浅水区,这岛位于湖泊正中央,被其余诸岛众星捧月般地拱卫环绕着,面积也比诸岛大了几倍,上头灯影如带,花木葱茏,其间更是有数不尽的画栋飞甍,丹楹刻桷。
此时小船离岛上的码头不过三四十丈远,云岫清楚地看到码头上已站着七八个宫女内侍,旁边放着一顶软擡,像是来接他们的。
若之前的马车、守宫侍卫的反应、奇怪的安置地点还只是让云岫心生疑虑,那么在见到码头上的这些人,意识到这是何等的兴师动众,他终于确定了事情的不对劲——这样的安排,绝非一个在羽林卫当差的小将领能够做到。
某个可怕的猜测如吐信的蛇一般顺着足踝爬上心头。
霎时云岫如坠冰窟。
船仍在前进,与码头的距离已不足二十丈,云岫僵着身子下意识往后退,小腿却一下撞在了船沿上。
背后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连鼻尖都冒了汗珠子,他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只觉得这岛屿像一只卧在湖里的水怪,那码头就是它张开的血盆大口,冷不防就要把自个儿囫囵吞下肚去。
他蓦地一哆嗦,脑海中只有一个字——就是“逃”!
可船就那么大,除了眼前越来越近的岛屿,左右后方皆是水,几乎生路断绝,能逃哪儿去?
可眼下容不得人犹豫,云岫咬住牙根,攥紧了拳,忽然把心一横,转头就要跳船。却不曾料到自上船后,他的一举一动全被那三个羽林卫看在眼里,见他神色有异,早暗暗蓄力,只等他稍有动作,立马就要发难。
果不其然,云岫连水都没沾着一滴就被扣住了,不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眨眼间,船靠了岸,那撑船的内侍率先跳上了码头,将船系在木桩上。云岫再不情愿,还是被带下了船,又被塞进了软擡里。
软擡被四个内侍抬起,香叶红的轿帏在黑夜里飘来荡去,明明旁边跟了许多人,途中竟始终不闻人声。
一队人走得又快又稳,不过半顿饭的功夫就把轿子抬到了主殿前,大门上悬着一块匾,书曰:六合同风。
冯九功手执拂尘早已候在殿前的台阶下,等软擡落了地,亲自走到轿边躬身请云岫出来。
虽然明知反抗无效,但云岫就是缩着不愿下来,他两手交握,双目紧闭,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眼下的遭遇不过是一场噩梦,希望这梦能快快醒来。
冯九功等了片刻,见里头的人始终没反应,便掀了轿帏,等看到云岫的动作,忍不住打趣道:“哟,不知云小公子现下念的什么经?陛下正在里头等着呢,那些个菩萨、三清还是先放一放为妙。”说着就命小内侍把云岫拉出轿来。
冯九功的话无异于是验证了他的猜测,云岫的心飞速下坠,两手死命抓着轿子不肯下,那几个小内侍拔河似的废了不少力还是没能把人弄下来。
冯九功在一旁站干岸,说风凉话:“手脚都放轻着点,对待贵人怎能如此粗鲁,当在御膳房抓鸡捉鸭呢!”
内侍们听后表面上不敢动粗,背地里却专门往身上不易被觉察的部位使阴招,云岫疼得受不住,手一松就被拽出了轿子,又身不由己地被带进了殿门。
正殿中央设了一宝座,宝座之上悬着匾额,除了几个值岗的侍卫,并未看到别的人。
穿过正殿,冯九功把人带到一侧的暖阁中,此时此间主人穿着件晴山色燕居服坐在长案后,手边搁着一碗尚有热气的药,正执朱笔在奏折上圈画,听到动静,乜斜着朝门口瞟了一眼,刚巧和云岫四目相对。
云岫手脚皆软,再被对方沁着冷意的目光一扫,差点跌坐在地上,他立即低下头去,也不知是怕的还是为了旁的。
谢君棠见他如此,握着笔杆的手指微微用力,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若无其事地继续专心理政,直到把手边的几本奏章都批完,才把朱笔一扔。余光里分明已看到云岫随着这声动静应激地抖了抖,可他深谙熬鹰的精髓,又故意端起药碗吹了吹,慢条斯理地喝药,把彼此的煎熬放大拉长。
此时,角落里的西洋钟铛铛响了数声,云岫骇了一跳,脸比方才进来时又白了两分。
谢君棠放下药碗,冯九功立马递了块帕子过去,他一面擦嘴一面打量云岫。许是刚生过一场病,云岫清减了许多,颊边原有的软肉都消失了,显得衣裳像是个钻风的大口袋套着小小的一个人,手上还拿着个风筝骨架,燕子造型,也不知刚在哪儿磕碰了,一边翅膀给折了。
谢君棠把帕子扔了回去,冯九功接过后极有眼色地带着宫人退了出去,偌大一间暖阁只剩他两人。
云岫无措极了,眼看着门扉轰然合上才反应过来,他跑过去想推,又听身后脚步声逼近,额上滚下一颗硕大的汗珠,滑过眉骨后又落至下颚,先前那种自欺欺人的逃避想法再次袭上心头,他闭紧眼睛并不敢回头去看,整个人瑟缩成一团,恨不能挤进门缝里。
谢君棠被他这副鹌鹑样子给气笑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云岫身后,灯光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对方单薄的脊背上。他嗓子喑哑,沙沙的,钝钝的,说话时就像一把卷了刃的刀割在人身上,虽不致命,却也煎熬,“你想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