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在黑暗之中了。
可老天爷为何那样薄情呢,夺走了他的所有,逼他成为一个坏人。却又让他看见了那点光明与美好。
如果仅仅是作为一个坏人那样渴求权欲,此时此刻他早该满足了。
但他不想要那些东西了。想要的、不死心的,唯有那点美好而已。
还想,再看一眼。
奸臣猛地吐了口血,费力地抬起头,那么不甘地看向林春澹的背影。
凤眼中满是痴迷。
那荷色的衣袍摇曳着,好美。
情不自禁地,颤巍巍地伸出满是血污的手,似乎还想够到一角,只要一处衣角就好。
还想,再看一眼少年的笑颜。
还在幻想,对他展露笑容,哪怕只有一瞬。
人生的最后一眼,定格在林春澹抱住别人的那刻。
崔玉响愣住。
漆黑的瞳孔骤然缩起。
这一生,坏事做尽。但不曾辩驳,不曾后悔。
却在这一秒,迫切地寻求别的可能,寻求一个好的结局。
如若他当年没有害死皇后呢,如若他没有将林春澹害成这样呢……如果,他是个好人呢?
可命运就是这样残酷。
他的人生没有这么多的选择,他没有资格做个好人。在这残酷的王宫中他只是最卑微的奴隶,无父无母,受人欺凌,任人凌辱。
只有抛弃所有的良知,才能一步步向上爬,踩在那些人的头上。
如若他是个好人,就算侥幸活着,也不会有遇见林春澹的可能。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他则是阴沟里的老鼠。
也许最好的结局,就是不曾相识,只远远地看上一眼。
如果,注定只能在不死不休和素不相识中选一个。
他还是想自私一点。
奸臣的手指死死地抠着玉阶,手背紧绷着,骨节凸起。
那双眼睛布满血丝,泪水混杂着鲜血滴滴滚落在地,化作尘埃。
满是不甘。
“春澹,春澹……”
再来一次,他也要从无尽的孽海地狱中爬出,只为见到那双——
琥珀色的眼眸。
第103章
两轮弓箭射过, 鲜血从高台上漫开,染红了玉阶。
曾权倾一时、万人之上的奸臣倒在血泊中,似乎没了气息。
夜色寂寂, 魏泱抬起布满铁甲的臂膀,示意弓箭手停止。他迈步欲上前亲自查看, 却被站在高台下的陈嶷制止。
火光映照着储君温和英俊的侧脸, 漆黑的眼底, 眸色波荡着。
“孤亲自来。”
他抽出腰间的佩剑, 缓步走上台阶, 来到那具尸体旁。
崔玉响死状凄惨, 身上插满了箭矢,衣袍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浸满了血液。
陈嶷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温热的泪水却从眼眶中漫出来。
当这场蔓延了十几年、牵涉无数人的性命的仇恨彻底了结, 他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畅快。
而是想到了那个冬日的午后,他坐在小小的椅子上, 怀了身孕的母亲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
不远处,父皇挽了衣袖, 正在给那棵新栽不久的玉兰树浇水。
那时候,天地辽阔, 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谁也没想到, 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青年久久回不过神来。
细风吹过,发顶好似被一只手轻柔地抚过,调皮地卷起他的碎发, 然后去往远方。
他微微愣住, 目光追随着风离开的方向,怔怔地望了良久。
似乎明白了什么,弯眸, 眼底划过轻轻浅浅的笑意。
思绪却突然被焦急不已的声音打断,“你们还愣什么,快去将殿内的太医找过来。”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回头便见到少年满是泪水的眼眸。
“怎么擦不净呢,怎么擦不净呢。”
林春澹跪坐在谢庭玄身边,正拿着帕子不断地帮他擦去唇边的血迹。
可他堪堪擦净,新的鲜血又会从谢庭玄嘴中溢出,鲜红得刺眼。
少年整个人都在抖,哭得眼尾通红,泪水蛰得皮肤发痛。
却还是止不住地流,他有些崩溃,呜咽着说,“别再吐了,别再……”
他不想看到血了,也不想看到身边的人谁再死去了。
尤其是,谢庭玄。
谢庭玄不能,不能离开他。
林春澹脑子乱得出奇,几乎只剩下这一句话。见侍卫将紫宸殿中的太医带过来的,他想起身避开,让太医诊断更方便些。
不成想,一下被拉住了手腕。
那只手骨骼分明,从前一向有力,与他五指紧紧相扣时,缠绕共生般无法分开。
可此刻确实却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只是轻飘飘地搭上而已。
在这样炎热的夏夜,显得冰凉无比,没有一丝人气。
林春澹浅瞳微颤,紧缩起来。
他下意识想问谢庭玄冷不冷,就听对方平淡地说,“殿下,能不能别走。”
听得鼻头一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嗯了一声。
然后用力扣紧他的手。
小声地,抽泣着说,“宫中、宫中的太医都很厉害的,一定可以解毒的。别太担心了,不会死的,不会。”
看似是在安慰谢庭玄,实际躲避的视线,闪烁的眸光……是在安慰自己。
不断地用话语告诉自己,谢庭玄不会死的。
但命运似乎是残酷的,太医们一边替谢庭玄把脉,一边观察着他毒药外在的症状。
随着长吁短叹,太医们的眉头越皱越紧,面面相觑。
反复嗅闻那瓷瓶中剩下的一粒毒药,好一会儿才敢下结论,“殿下,老臣们才疏学浅,实在不知这毒怎么解。”
林春澹还没说话,走过来的太子殿下先冷着声音开口,“毒药都在这,你们都验不出来是什么毒。养着你们到底有什么用!?”
其中一个太医赶忙求饶道,“太子殿下,实在是这毒药太奇怪了。老臣观谢宰辅的脉象和中毒症状,总觉得这毒的症状和陛下的病似乎有些相像,可……”
陛下并非中毒啊。
“而且这毒的症状太凶猛了,老臣、老臣实在束手无策啊。”
听完,林春澹完全愣住。
脑中不断盘旋着那四个字——
症状相似。
帝王的安危关系着黎明万众,加之这毒奇特,所以除了他外,就连太医都不知道皇帝是中毒而非生病。
太医此番说这话,不就代表着……
少年感觉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了跳动,无法呼吸。他攥紧了指节,颤抖着声音说,“去把,去把灵素带过来!”
陈嶷也不知道皇帝是真的中毒了,还以为他卧床不起的病是故意设下的陷阱。
不过,虽然他不懂林春澹为何现在要找灵素,却还是吩咐侍卫前去将灵素带来。
在攻入王宫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将灵素归为崔党的人,提前控制起来。
太医们虽然没能为谢庭玄解毒,但还是能开一些祛毒的方子,跑去煎药了。
虽然他们自己都知道这些方子用处不大,但在这种绝境下毕竟聊胜于无。
而陈嶷看着林春澹骤然苍白的脸色,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便将所有的侍卫和大臣都派遣到远处,只留下他们三人。
才问皇帝的病到底是什么。
林春澹一五一十地说完。他抿紧唇,很伤心地问,“皇兄,你会怪我吗?”
毕竟皇帝也是陈嶷唯一的父亲。
陈嶷叹了口气,心道果然如此。
如若不是真的中毒,又怎么可能骗得过崔玉响的眼睛。
但这并不是林春澹的错。
他俯身,揉了揉少年的头,说:“这是父皇的选择。他是一国之君,这样做之前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不是因为你。”
一定程度上,陈嶷能够理解皇帝为什么这样选择。从为人子的角度,他为失去父亲而难过。
可他同时也是一国储君,在其位就不能仅为自己着想。更何况,如果是他,他也会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