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转目垂首,视线中出现一颗红色的珠子。那是刚刚散掉的手串上滚落下来的。
正好,滚到了他面前。
他嫉妒敌视魏泱,理智全无,人也变得浅薄幼稚。看见一颗珠子,也想借此嘲讽对方几句。
可待真正凝目看清楚后。
神色倏然变了。
因为这颗红玉珠,莫名地眼熟……对着光,内部像是有着浅浅的波浪一样,极其规律。
很罕见的花纹。
谢庭玄只在太子那里见过一回。
红玉手串,耳后的红痣……男人下颌紧绷,喉结微微滚动。
透过红玉珠中间的缝隙看过去,不知是光的折射,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只觉得,谢庭玄的眼瞳都变得血红。
他收回手,紧攥着这颗红玉珠,骨节凸起,泛着白色。低头看向魏泱,冷声询问:“这珠串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因为魏泱绝不可能是先皇后诞下的孩子。他是魏家四郎,今年二十有一,是元贞元年出生的,比先皇后的孩子大了三岁有余。就算是伪装顶替,也绝不可能瞒天过海这么多年。
耳后的红痣,与太子有两分相似的桃花眼……这些原本是些再普通不过的特征,但重复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谢庭玄眸光晦暗,心底波荡起伏。
却已有了猜测。
魏泱绷着表情,但眸色却还是波动了一下。
“林春澹?”他死死地盯着魏泱,想从他的神情中得到否定的答案。
魏泱梗着脖子,不动。可人的微表情是很难掩盖的,他下意识的心虚,闪动的眸光都无比明晰地昭示着答案。
这只红玉手串,真的是林春澹给他的。
谢庭玄阖眼,浓长眼睫轻轻颤动,他在压抑情绪。
林春澹可能是太子的同胞弟弟,是流落民间的皇家血脉……但比起他荒诞的身世之谜所带来的冲击,更令谢庭玄感到气愤的是——
如此重要的手串,林春澹竟将它送给了魏泱。
便那么喜欢,连定情信物都有?谢庭玄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的心如烈火烹油,又似蚂蚁啃食。无尽的嫉妒一口一口地吞噬着他的心脏,又毛骨悚然地侵入他的骨髓,令他全身发冷、发寒,每一寸都叫嚣着。
要将面前这个野男人置于死地。
“你到底,有什么好的。”他垂眼看着魏泱,眉目阴寒,这次是彻底动了杀心。
那散落满地的珠串。彻底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就像是一把刀,明晃晃地割碎了他心底最后的自欺欺人。
林春澹真的喜欢魏泱,他一穷二白,却还要挤出钱来和魏泱通信。他明明知道,魏泱喜欢女人,却还是喜欢他。
他什么都没有,无一傍身,却将珍贵的红玉手串送给了魏泱……那可能是他母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林春澹对魏泱实在太好了,好得他快要发狂。
而他呢,他唯一有的,只是一句又一句的欺骗和谎言。
甚至现在,连欺骗都没有了……空无一物,他到底拥有少年的什么呢?
谢庭玄怒极,反而微微扯唇,一字一句,犹如恶鬼低语:“只要你死,春澹便会爱我了。”
魏泱听得满头雾水,他不明白谢庭玄为什么这样说。但那股扑面而来的漫天杀意已经完全将他包裹住,他看着谢庭玄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屏住了呼吸。
他对这种气场再熟悉不过,战场上杀疯了的士兵便是如此。他们在穷途末路时便会化作无情的恶徒,只顾吞噬别人的性命。
魏泱额角沁出冷汗,是真的害怕。
但他知道,如今他为鱼肉,谢庭玄可随意地碾死他。
所以,他闭上眼,试图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替别人求情。
“今日是我谋划的,是我的错。谢宰辅若非要杀,便杀我一个吧。放过叶昭,放过我的家人,也放过春澹。”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宽容大度、善良洒脱的少年人。卫国戍疆,为理想他早就抛却生死,所以即使真的面临死亡,也极其从容。
只是心里有些可惜,自己最后竟是死在了这种地方。
魏泱跪在那里,即使被十几把刀架在脖子上,却也脊背挺直,面无惧色,傲骨铮铮。
却让谢庭玄变了脸色。这次是他咬紧了牙关。
因为发现,魏泱竟真的有优点。
他更想到,如果此刻杀了魏泱,岂不是让他为林春澹而死,岂不是让林春澹铭记此人一辈子吗?
想得美。
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才更痛苦。他有更好的法子拆散他们。
谢庭玄心中冷笑,敛去眸中无尽的杀意,让侍卫收了刀剑,找个时间将他和叶昭丢出府去。
离开前,他回目看了眼还在不断叫喊的魏泱,冷言威胁道:“出去以后,不准向任何人提及今日之事。不然,你魏氏全族的性命。”
他适时止言。
魏泱不敢置信。他原本想要质疑,魏氏戍边征战,战功赫赫,怎么可能因他一句话覆灭……
可看着谢庭玄身着绯色官服,幽冷无比的背影。
他脊背一阵阵发寒,咬紧牙,颤抖着合上了唇。
如果是这个疯子,真的有可能。
*
谢庭玄攥着那颗红玉珠去了东宫。
朝会要商议的政务繁多,陈嶷还未归来。是太子妃颜桢接见的谢庭玄,他并未久留,只问太子殿下的那块红玉何在。
颜桢便派人取来给他看,只是有些疑惑他怎么突然要看这个,便问:“是有什么线索了吗?”
她怀着孕,提起此事时也微微有些激动。因为她和陈嶷的感情很好,她知道陈嶷日日烦忧懊恼,始终是因为没有护好自己母后和胞弟。
此番又有了一点线索,自然为他高兴焦急。
谢庭玄沉静的视线落在木盒里的红玉上。这块红玉色泽饱满温润,最特别的却是其中那浅浅的波浪。
与那红玉珠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他漆黑眼瞳中晦暗翻涌,已然有九分确定林春澹的身份。但抬目看向颜桢时,却神色平静地撒谎:“未有线索。”
颜桢表情失落。但还是吩咐人送来一盒糕点,说是东宫里新来的糕点厨子,让他带一盒回去给春澹吃。
谢庭玄接下,替春澹谢过她。颜桢笑着说,“举手之劳,有什么谢不谢的。就是你呀,自小性子冷淡,得多关心他才是。春澹年龄小贪玩,上次赏花宴没能去成,你别闷着他,带他去山中避暑才是。”
他颔首应下,出了府门后坐回马车上。
犹如脱力一般,靠在厢壁上。他抿紧淡色薄唇,手掌支着额头,神色纷繁复杂,懊恼、纠结、疲倦……
世上的事情总难两全,逼着人做选择。
谢庭玄明白,自己实在卑劣下贱。
他明明知道,陈嶷对于当年的事有多愧疚自责。
明明知道,自己无论出于身为臣子的本分,还是作为陈嶷好友的情分,都应该将林春澹真实的身份告知他。
可他更明白,若是告知太子林春澹的真实身份,他便再也无法留下林春澹了。
那样美好的林春澹就再也不是他的了。
但最可怕的,没了上位者权力,林春澹再也不会看他一眼的。他那么恨他,一定会将他弃之如敝履,一定会厌恶他,躲着他、不见他。
不能与他相拥,不能亲吻他。
光是想想,谢庭玄便痛不欲生。那晚灯火阑珊时,他独坐整夜,也曾动摇过,是否选择放手,是否一定要强求。
可他自欺欺人,他连问都不敢问,又谈何敢去赌,林春澹会不会选择他?他不敢赌,更不敢放手成全。
此时此刻,想起魏泱随身带着的红玉手串,他更明白,林春澹是不爱他的,是绝不会选择他的。
这是种难以言状的痛苦。
马车晃动,他紧紧蹙起眉,影影绰绰地记起一个梦境。走马灯的半生,吵闹的父母,冷漠的家族,犹如黑白影画,没什么任何好留恋的。
唯有一双眼眸,是他此生的色彩。
及此,眼瞳深如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