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279)

2025-08-02 评论

  后来雍夏间又有战事,天使赍旨而来,他抖擞精神,慨然披挂重新出战,行至一半,不知朝议究竟如何,竟然命他将军权交与旁人,就此换帅。他于是又回到山水之间,每日约上三五好友,斗酒游船,欢笑取乐,心中之语从未吐出半分。

  直到又十年之后,他已老迈,某日吃醉了酒,仰望得天上大雁北飞,头随之转了又转,忽然,帽子从头顶脱落,掉在地上,他忽然情难自制,指着自己已经秃了的脑袋,对旁人道:“看到了吗,你头顶上戴着这个帽子,就犯了忌讳,人家看不顺眼,就想给你摘了,戴一天,就犯一天的忌讳。犯的忌讳多了,人就不知道在哪啦。”

  他当真老了,说的话也是车轱辘话,来来回回缠夹不清,但话中之意,旁人听来十分骇人。

  “摘了好啊,摘了好,今天不摘帽子,明天就要摘你的脑袋!把你像只鸭子似的提溜起来,抻着你的脑袋抹你的颈子,到时候你帽子倒是还在脑袋上,可脑袋就不知道又在哪了。”

  “夏人不长眼啊,他没长眼睛,当时没给我这脑袋割了去——”他一手掐住脖子,另一只皱纹密布,却仍是又黑又粗、结实有力的大手在脖子前面作势一划,虽只一个动作,却透出一瞬间的杀气,口中却是颓唐道:“要是当时割了,后来也就不会惹人烦啦。”

  他醉酒之后,眼神又糊涂、又尖利,直视着席间一个来探望他的旧部,呵呵笑着对他道:“你说你能打仗,打下多少多少土地,杀了多少多少夏人,有什么用?嘿嘿,嘿嘿,到头来还不是让人给拿在手掌心上,说你什么就是什么!”

  说着抬手一指。被他指到的那个旧部已是震怖失色,满面发白,杯中酒不觉洒了一半。

  秦良弼好像没看着,打开侍妾惊慌扶过来、想要止住他的手,自顾自地又继续,“听说你来之前,刚又打了败仗、签了和约?是么?是吧!好好的土地,拱手就让给了别人。早知道今日,当初东跑西跑是为了什么?啊?死那么多人,又是为啥?何必战呢,何必守呢!当日建康让人团团围住,就差那一口气……”

  建康城守战,是陆宁远成名一战,秦良弼没提他这已经死去多年、半成禁忌的名字,在座众人心中却同时现出这三个字——“陆宁远”!

  “那一口气,到底为什么吊住?为什么呀?”

  没人说话,只有秦良弼老迈的声音响起。

  “呵呵,呵呵……我算是看明白了,人他娘活着啊,没什么是自己的,就是我现在吃的这口饭,喝的这口酒,落进肚里,那是我自个的,但明天又要变成屎屙出来,也没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哈哈!嗨!不提,不提了,吃,吃,喝,喝!来……”

  他像是忽然酒醒,从地上捡起帽子,戴在头上,两只老手哆嗦着,怎么戴也戴不正。侍妾忙伸手帮忙,好半天,终于戴稳。秦良弼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话,热情招呼着或沉重、或流涕、或仓皇、或面面相觑的好友,极力张罗吃喝,恢复之前的宴饮之乐。

  他已过了耳顺之念,儿孙满堂,活也活到头了,这事之后,就等着朝廷赐死他。可是等来等去,始终没有回音。

  他不知道是这些好友和旧部刚刚好每一个全都守口如瓶,还是刘缵得知之后,顾念旧情,终于放过了他,抑或是觉着他已经离开军旅多年,不成威胁,便以无言的轻蔑漠然以待。总之,谁也不知原因,他后来还是没出什么事,安安稳稳活到了善终,死后还得了一个不错的谥号,极尽哀荣。

  人常说在他坟头上,每有大风刮过,便有战马怒嘶之声。又过几十年,马嘶声终于也听不见了,只剩下树木掩映,绿草如茵,坟头的花年年自开自落,正是那“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但这些事,此时已经远远望见平台的秦良弼自是永远无法知道的。这个时候,他见马上就要见到刘钦,停下来理理盔甲,正瞧见陆宁远从殿门外出来,一时瞪圆了眼睛,然后撇了撇嘴,迈开大步往前走了。

 

 

第197章 

  秦良弼一身全甲,走到殿外,自觉解下刀剑,就要往里走,却被内侍拦住,告知盔甲也要脱下。他愣了一愣,小声打起商量:“能不脱么?脱了俺里面就剩下内衬,咋见人。”

  内侍不肯通融,只正色道:“将军且住,御前面圣自有制度,岂能带甲上殿?”

  秦良弼瞪了瞪眼睛。

  他没有像熊文寿那样一身常服,特意穿了这么一身威风凛凛的盔甲,其实有那么一点自炫之意。

  虽然同夏人这仗他前面打得不漂亮,一度落败,但后来几次力战,也算找回了场子,今日顶着明盔亮甲进宫面圣,也是在刘钦面前露一露脸。

  毕竟江北一别,至今已经二载,他怕刘钦对他的印象不深,忘了他是一条怎样响铮铮的汉子,这便特意穿得打眼,希望刘钦一见之下,就想起二人在江北并肩作战的那段日子。

  正为难间,里面,刘钦高声道:“直接放虎臣进来!”

  秦良弼精神一振,瞧了那内侍一眼,然后把胸向上一挺,大摇大摆地进了。

  说是大摇大摆,其实也只有起头的一段。刚一进到门里,见到刘钦,下意识地,他便像耗子见了猫,不敢大步走了,越往里走,便越觉拘谨,说不上前倨后恭,但步子的确越迈越小。

  忽然,殿首的刘钦微笑一下,“给虎臣看座。”

  宫人导他到了一把椅子前,秦良弼虽然有时行止粗俗,却也是个颇乖觉的人,哪敢借坡下驴就势便坐,先对刘钦行了一礼,道:“陛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自从江北一别……”

  他这开头竟和熊文寿一模一样,刘钦不由再度莞尔。秦良弼一直觑着他的神色,见状底气更壮,继续道:“臣日日想见陛下,惜乎难睹天颜,只能在书信当中,那个,聆听圣诲……”

  他这话是事先从幕僚处学的,一早就背诵下来,自觉已经滚瓜烂熟了,谁知到这儿见了刘钦,又有点想不起来。但他也不怕,边背边编,也囫囵了下来,最后以一句问话结尾:“不知近来圣体安泰么?”

  “一切都好。”刘钦也有模有样地答道,指指椅子,“以后见我,这么多客套话可以免了。坐罢。”

  秦良弼见刘钦不和自己生分,心里一宽,但马上就发觉两人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从他进门之后,刘钦已经对他笑了两下,他便大起胆子道:“这椅子太远,臣挪得离陛下近一点。”

  谁知刘钦马上道:“不必。”又解释,“我近来伤寒,不好离你太近,椅子就放在那吧。”

  秦良弼一听,想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单手拎起椅子就往前挪了十几步,凑近了刘钦放下,抱一抱拳道:“谢陛下赐座!”然后便自顾坐下。

  这时宫人正要奉茶,见状不禁面容失色。刘钦也脸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没说什么,将他此举默认了下来。

  反而是秦良弼坐下之后,想想又道:“陛下安泰,是文武士民之福,就是为了大家,陛下也要保重身体。不过臣看陛下气色尚佳,应当只是偶染小恙,过两天就能好了。”

  他久在外任,对京里的许多规矩都不清楚,又从好几年前就开始独领一军,虽然隶属于解定方,但一年也见不几次面,上面无人管束,从来都是他说一不二,因此说话做事就不大注意。

  在御前如此,要是让旁人得知,几本都不够参的,偏他自己浑然不觉,反而找回几分在江北时的感觉。那会儿刘钦还只是太子,手底下没几个人,仰赖他仗义相救,才在夏人手中有了一立足之地。

  宫人默默放下茶,不敢多说什么,悄声走了。刘钦两手垂下,搁在腿上,左手在右手背上轻轻一抚,“虎臣,你还记得你之前未奉诏令,私自出兵救援鄂王世子的事么?”

  秦良弼坐了一会儿,正感自在多了,听刘钦忽然提起这件旧事,不由一愣,答:“自然记得,臣当时被连降三级,好容易才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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