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谢言淡声道。
军医虽然年纪老迈,但精神头一直很好,进来的时候眼睛明亮,唇瓣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朝着谢言俯身作揖,“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
军医看着我像没骨头似的粘着谢言,又笑着问道,“太子殿下您找老夫过来,是小公子又哪里不舒服吗?”
我羞得低下头去,挣扎着从谢言身上起来,而谢言这次居然也没有拦我,让我像条泥鳅一样溜走。
什么嘛,怎么每次做了这事都要找军医来看看,明明这次就没有受伤,根本用不着军医,谢言真是小题大做,我在心里暗暗腹诽。
谢言深深地看我一眼,我局促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只低着头看着波斯毛毯上奇异的花色,冷不丁听见一句,“是孤要看腿。”
我猛地抬起头,便见到谢言的视线从未移开,凤眸中藏着深沉的暗色,像午夜里翻涌着的无人问津的海,看似平静,滚滚的巨浪却从来不曾停歇。
谢言他终于愿意治腿了,光是这个认知便能让我眼圈通红,泪眼婆娑。
“很好。”军医捋着长长的胡须点点头,颇为赞同,“这腿的确是应该看看,讳病忌医是大忌,若是耽误了治疗的时机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略一沉吟,又保守地说道,“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要做好腿部的护理,这膝盖位处很要紧,到了湿冷天气,若不好好看顾,这膝盖啊,就会疼得跟针扎一般,那时候就不是不利于行的问题了,而是如附骨之疽的刺痛都能让人心情郁卒,痛不欲生。”
“是的是的,”我听了这话,急急地站起身来,来到军医身侧,轻声道,“那就麻烦军医好好看看了,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我。”
军医他没做半分犹豫就蹲下身来,抬头说了一声“得罪”,便将谢言的裤腿掀到膝盖处,我也跟着一并蹲下,追逐着军医的视线,心脏跳得很快。
谢言的两条小腿很修长,松松地耷拉在地上,肤色透着病态的苍白,肌肉萎缩得很厉害,不论军医是针灸还是敲击,都没有出现任何反应,而谢言的反应就更为淡漠,抿着唇,时不时摇头,点头。
“这样敲击,没有半点感觉吗?”
军医曲起拳头叩击膝盖骨凹陷的一处,皱着眉头问道,“小腿半点也不想抬起来吗?”
谢言摇头。
“那这样扎针呢?可会感觉到半分疼痛?”
军医将许多细长的银针扎到谢言小腿的穴道上,“一点痛感都没有吗?”
谢言摇头。
军医失望地将扎在谢言小腿上的所有银针都收了回去,又伸出手仔细地摸索膝盖上的骨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太子殿下,您试着用膝盖施力。”
话音刚落,我紧张的视线便跟着落在了谢言的膝盖上,可是我一丝动静也没有看见,苍白的皮肤包裹着精细繁冗的骨头,但没有一块骨头挪动过一处,我的心逐渐往下沉,直到砸了个稀碎。
都怪我。
我能看到,军医自然比我更懂这其中代表的含义,长叹口气,尽责地确认道,“太子殿下,您已经尽力了吧?”
谢言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看见他光洁的额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轮椅的两边扶手也登时出现了许多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因为谢言太过于用力而留下的抓痕,他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膝盖以下的小腿透出病态与畸形,偏执愤怒的情绪在他眸中一闪而过,随后又恢复成了一摊死水般的沉静。
“军医,你跟我出来说吧。”
我拉着军医的袖子,想与他串通好口供,谢言这副模样看得我心碎,若是军医再说什么刺|激到他,我真的原谅不了自己。
“就在这里说。”谢言淡淡地开口,语气里没有崩溃与恐惧,如同在讨论别人的病情,可是我知道,这是他预算了千百次的结果,他自己的身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再加上他又那般博学,又怎会不知道被砸碎的膝盖骨永远不可能站得起来呢。
军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嗫嚅着干涸的嘴唇,斟酌了片刻,才找到了最合适的说辞,“太子殿下,您的膝盖骨碎了,老夫医术不精,回天乏术,不过这类病症的护理,我倒是了熟于心,定能减少太子殿下在湿冷天气遭受的苦楚。”
“你已经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夫,太医署最有威望的医者,姜国上下,舍你其谁,你也不必自谦,孤都明白,下去吧。”谢言的话滴水不漏,却听得我手脚发凉,恨不得敲碎了我这膝盖骨给他换上。
对啊,这也不是一个法子?
思及此,我紧张地抓住军医的胳膊,急切地问道,“军医,你说太子殿下的膝盖骨碎了,那能不能用我的膝盖骨给他换上,这样他是不是就能重新站起来了?”
军医看着我,苍老的脸上难掩动容与感动,眼神慈爱地拍拍我的手,“小公子,你莫要着急,这换膝盖骨之事老夫闻所未闻,不过人的身体对其他外来事物是具有排斥性的,就算小公子你愿意剔骨赠给太子殿下,殿下的身体也不一定吃得消,且退一万步说,太子殿下也不舍得你遭那些罪。”
“小公子,太子殿下,你们都不要太灰心,天无绝人之路,这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老夫的水平虽在京城小有点名气,但天下之大,山外有重山,总会有医术比我能为精湛的医者存在。”
军医这般说完就退下了。
他走后,我背着手站在谢言身旁,像个做错事自行罚站的孩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照理来说,就算是安慰,也不应该是我这个罪魁祸首来说,轻飘飘的几句好听话,更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我更倾向于军医最后的说法,这天下这么大,总会有比军医医术更为高明的医者,我不会放弃寻找,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不会放弃,可是这断的又不是我的腿,我有什么资格替谢言在这里满怀期待。
殊不知,有时候期盼得越多,便会摔得越痛,人被伤害得多了,便会趋利避害地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期待,反正到最后也是一场空。
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远去,谢言操纵着轮椅往门外去,他的背影落寞又悲戚,希冀的泡沫还没来得及升空便已经被残忍地戳破,我伸长了手臂,想像往常一样对着他撒娇耍赖,可忽然又彷徨地落下泪来。
谢言是个强大的英雄,他在我心里比我父亲还要勇敢坚强,对于军医说的这个结果,他应当是早有准备的,如今他想要的是,一个人静一静。
想到这里,我想追上去的脚步堪堪停住,给谢言保留了最后的空间。
等天黑了,我再去找他,我与自己说。
第89章 “我要不起你了”
我总是忍不住会想起过去发生的事, 犹记得当年我带着一车谢礼等在太子府门口,足足从晌午等到了夜幕降临,最后只等了个心灰意冷。那日的斜阳也是跟今日这般暖热, 直将我的脸颊晒得微微发烫。时光匆匆,像从指缝间流失的水,卷走了许多东西 , 那些年少的冲动愤懑都随着年岁渐长化作了隐忍与宽容。
我静静地杵在谢言门口, 直望到天边的烈日化作浓艳的夕阳, 又沉沉地落入远山之中, 微凉的风挟着袅袅的炊烟的味道,吹得人心里空空的。我知道谢言如今的痛苦都是我加诸在他身上的,宽慰的话语不该由我去说, 但我又很想静静地陪在他身旁, 陪他一同度过。
我并没有放弃治疗谢言的腿,我只是忽然明白了谢言心里的想法,他该是付出了多大的勇气才愿意去诊治自己的腿,又是如何看着自己苦心建立起来的决心被彻底碾碎, 我不敢想象,光是轻轻地触碰他内心那种绝望的情绪就足以让我感到窒息。
我只想陪着他罢了。
此时已是寂静的入夜时分, 天际的云雾是灰蓝色的, 浅淡的色泽给人一种寂寥之感, 三两只灰色的燕雀凌空而起, 时不时发出几声叽喳的叫唤, 轻风推着轻薄的云朵在走, 微凉的风卷动我衣袍下摆, 带来阵阵的寒意, 我重重地搓了搓手臂, 才轻轻地扣响了谢言的房门,“谢言,你该吃晚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