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咽了口口水,道:“那两段是怎么背的?……歃血成书,两相为盟,其奔若虎,动若风,轻若尘,气若、气若什么来着?”
史可追接口:“气若杀,真气游走任尔东西,绝顶览众山……”
“对对。”谢阿丑摇头晃脑,跟他一起背道:“绝顶览众山,则天下武学尽溃于此……就是这句,荒诞无稽!”
“有何荒诞?”
谢阿丑成竹在胸:“你这老头武功高强,悟性定然不差,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你说,你练了一辈子武功,可曾听说有天下第一的人?”
“那自然有。”史可追道,“天邪九令纵横江湖那些年,长生老祖为天下第一,长生老祖后来溃败于全真掌教,全真掌教自然又成了天下第一,要论眼下,武林门派多年休养生息,渐渐恢复元气,但始终决不出一位能服众人的武林第一高手,要论单打独斗,恐怕还要首推魔教的沧海君和陌尘君,沧海君隐匿江湖多年,传闻早已死于蜀中,只剩下陌尘君……”
他打了个寒噤:“陌尘君有了歃血书,更如虎添翼,怕是无人能及了……”
“你这老头真是愚钝,我只问一句,你罗里吧嗦扯出一车,半句也说不到点上。”谢阿丑不屑,“对,有天下第一的人,因为人是活的,招数活学活用,自然可凌驾于万人之上。但武功是死的,再灵动的招数,记载在秘籍中,都是一板一眼的死物,若是绝顶聪明的人拿去了,自然能练出世间绝顶武功,若是一个愚钝不堪的人拿去,毕生也不过学会寥寥,甚至理解偏差走火入魔,我问你,这样练了第一武功的笨蛋,是否能做天下第一?”
史可追思忖片刻,道:“练武首推天资悟性,若悟性不够,确实拿到了一等一的秘籍,也无甚用处。”
谢阿丑道:“那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练了天下第一的歃血术,就能成为天下第一吗?”
史可追道:“那是自然。”
“又错了!你这蠢老头!”谢阿丑扼腕,“若是一个比方才那个绝顶聪明的人更加聪明的人练了歃血术,两人一切磋,岂不是又把方才那个绝顶聪明的打个落花流水?那还提什么天下第一?”
史可追被他这一连串绝顶聪明绕晕了,只觉得云里雾里的听不分明,懵懵懂懂的点头:“对,那就当不了天下第一。”
“练了天下第一的武功,却根本当不了天下第一,那《歃血书》还有什么颜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由此可见天下武功本没有第一第二之分别,武功招数相生相克,各有所长,最强也有破绽,弱者未必不能克之,再弱也有长处,未必就不能藏锋于内,润物无声,化敌于无形。”谢阿丑面露讥讽之色,“由此可见,写这部秘籍的人根本是狗屁不通。”
史可追闭着眼仰面朝天,喃喃自语,一时点头,一时又用力摇头。
谢阿丑看他想得辛苦,又道:“第二段怎么背来着?对了,‘练至三重,威力猛增,意之所及,举重若轻,飞花摘叶,俱能破敌于无形”这段倒也罢了,还有些道理,至于‘凡我门人,切切谨记,万勿急于求进,心浮易生异鬼,气躁则入邪道,周身津液气脉腾腾若沸,血如热泉,汗如丹朱,筋脉错位,心肾皆损,重者全身溃烂,状若活尸’,这又是狗屁不通。”
史可追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气道:“为何又不通?”
谢阿丑道:“你练武资质如何?”
“那自然……”史可追自视甚高,原想自我称赞一番,突觉自己练功走火入魔至眼下田地,硬把自己说成绝世奇才,怕是要贻笑大方,便清了清嗓子,故作谦虚道:“老夫半生钻研武学,也曾与各大高手切磋比试,不说是旷世奇才,在武林中也可占得一席之地。”
谢阿丑猛地点头,继续滔滔不绝:“是了,一部上乘心法,应是无论练武人资质如何,都让人进益飞快,一日千里,而二庄主这般天资,练到歃血术第三重用了整整四年,依旧脱不了走火入魔的下场,难道也是因为急于求进?那普通人修炼,怕是要用三十年、三百年,这书里还说万勿急于求进,真当入了魔教就长生不老吗?一部练三十年才能练到第三重、却连累大家各个走火入魔的秘籍,就算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处?只能说明一个道理。”
他突然闭口不言,史可追听到兴头上,急忙追问:“什么道理?”
“还不开窍,愚钝不堪,冥顽不灵,朽木一块!”谢阿丑喟叹,“真是要气死了我!说明这秘籍如何练都会走火入魔,谁练也要走火入魔,一部引着大家一起走火入魔的怪书,还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一听就知是黄口小儿胡编乱造,你却练到害人性命、自毁名声,连累山庄跟着你清誉受损,岂不是得不偿失?”
史可追凝神思考,觉得谢阿丑此言大有道理,他待要说世上高人辈出,一年半载就能突破第三重的不在少数,但这就等同于承认自己资质平平,他痴迷武学,大不愿做此自贬之言;待要同意普通人要三五十年才能达到自己的境界,转念一想,这竟是承认了谢阿丑所说的,《歃血书》本就是无用之书,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谢阿丑唾沫横飞说了这一大车话,顿感口干舌燥,舔舔嘴唇,道:“我看你这老头也不是个存心作恶之人,就是于武学执念太深,不如听我一句劝,不要练了,趁有生之年,弃恶从善,好好钻研你们风雨山庄的《疾雨快刀诀》吧!”
他这一番话说得天花烂坠,连林故渊都听入了神,转过头一个劲盯着他看,眼中疑云四起,各种情绪流转不定。
只听史可追把一口残缺的黄牙咬得吱咯乱响,左思右想不是滋味,突然睁开双眼,双目如炬,大声喝道:“大胆妖人,死到临头还巧舌如簧,乱我心神!”
他伸出一条老藤般的黝黑手臂,攥着他胸前绳索,大喝一声,单手将他拽离地面,眼中疑惧翻滚,史可追道:“你这一张嘴好生厉害,老夫险些着了你的道!说,你到底是谁,为何对歃血书如此了解,为何只听一遍,就能流利背出歃血书断章?若你有过目不忘的资质,又为何如他所说当一伙夫?”
“撒谎!你撒谎!”他朝林故渊一努嘴,颤声对谢阿丑咆哮,“为何他为你掩饰身份?你一个厨房伙夫,为何知晓如此多江湖轶事,为何能对高深武学道理侃侃而谈!听史不谏说,你们也正赶往无遮大会,你们一个是名门正派,一个处处透着诡谲,搅在一起到底有何阴谋!”
史可追的逼问不足为惧,却见林故渊缓缓朝他转头,眸中精光灿然。
谢阿丑深吸一口气,心说兵有诡道、棋行险招,胜负在此一搏。
他一改方才的放浪形骸,抬头与史可追对视,神情大有挑衅之意,冷笑道:“你既已猜到,为何还要问?天泣楼,七杀堡这等不入流的江湖帮派,安能束得住我谢离?还是你老眼昏花,除了给你半部假《歃血书》的陌尘君,再不识我教中人?”
第20章 谢离
史可追大惊失色,骇地连连倒退,手上力气一泄,谢阿丑跌落在地,唇边笑意愈深:“这样的歃血书残章,我圣教三岁小儿也张口就来,不信我背与你听:‘练至四重,真气化形,不食百谷,不生百病,虫瘴莫侵,临阵迎敌,隔空化敌之气……’”
他躺在地上纵声大笑:“五重、六重就要长生不老天下无敌,你这老头、你这老头好生可笑,世人皆因贪婪而信《歃血书》,乃至万劫不复,只有你、只有你,是心地至纯至性,可却被那红莲骗得团团转!”
史可追一张老脸几欲扭曲,胸膛鼓胀,已是有进气没出气。
林故渊却也如遭雷劈,怔怔望着谢阿丑,他以为这又是谎话,可看见史可追的表情就知道这段《歃血书》又是分毫不差,再一回想一路谢阿丑种种怪诞行径,皆找到缘由,又念及方才种种维护,不禁又羞又怒,大恨自己单纯轻信,竟连魔教恶徒就在身边都认不出,被他骗得团团转,当即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向师尊谢罪,此时强敌环伺、又身陷囹圄,也没有发作的必要,便轻蔑一笑,道:“又来一条魔教走狗,真是扑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