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喝到日落时分,船只沿黄河溯洄而上,傍晚才到洛阳。
两人在码头下船,想要辞别众位汉子,那赭色脸膛的大汉却放心不下,按照谢离所指,亲自率人将他们护送至郊外一栋绿竹掩映的宅院,这才依依不舍的与两人告别。
谢离抱拳谢过众人,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跟我们借宿一晚,明日再启程吧。”
那群汉子远远遥望那座粉墙黛瓦的宅邸,面露窘态:“我们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借我们一万个胆子,我们也不敢踏进去半步。”
谢离醉态未消,哈哈笑道:“哪那么多规矩,我带来的人,便是来一百个、一千个,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一众好汉却像极忌惮那宅院,一步也不敢靠近,方才豪气干云的气势荡然无存,一个个低着头,噤若寒蝉。那赭色脸膛的大汉诺诺道:“快饶了我们吧,让公子知道,不说您与我们投缘,却要说我们不识好歹。”
林故渊听他们对话,对宅院主人愈发好奇,只见这座宅邸远离市井,背倚青山,竹影萧萧,极是僻静雅致,院中飞檐翘角,梅花次第开放,宅院大门钉一对温润生光的白玉兽头,门上挂一块素匾,书“梅斋”二字,字迹清癯苍劲,风骨卓然。
门前一对一人来高的青石灯龛,四角飞扬,放出幽幽火光。
林故渊望着那匾额,心里一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位朋友的私宅。本不想打扰此处主人,但眼下急需一块清净地方,只能厚着脸皮上门。”他回过头,眼神柔和:“放心吧,在我们天邪令,‘梅府’二字可当千军万马,史家败类绝不敢靠近一分。”
说罢自去敲门,门里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窈窕女子,手里提着一盏风灯,谢离从袖里掏出一枚翠玉令牌,朝姑娘眼前一晃,那女子生了一张娇滴滴的雪白瓜子脸,一双横波妙目,却一丝媚态也无,略微屈身行了一礼,淡淡道:“公子尚在临安未归,两位请自便。”
观其衣衫,比之寻常婢女衣裙要短而修身,袖口紧窄,行动自如,长发梳高髻,与男子一般束玉冠,抿的干干净净,颇有侠女风姿。
谢离道:“近期可有回来的打算?”
那女子态度冷漠,不肯多作言辞,简短道:“公子的行踪,我们一概不知。”
谢离却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得很,那我们要鸠占鹊巢了。”说罢不待人家引路,迈过门槛,抬足便要往院中走,那女子见他礼数不周,蹙起一对秀眉:“二位可否告知名号,我可向临安传去口信。”
谢离脚步一停,回身朝她笃定一笑:“见绿玉牌如见梅间雪本人,这句话连你们自己人都忘了吗?何况梅斋的信鸽此刻早已启程飞往孤山雪庐,还要我们报名号作甚?”
那女子被他点破,不由一愣,再看他时眼里带了戒备之意,一手无意间轻抚另一手袖口,林故渊冷眼旁观,一眼瞧出她袖中有古怪,怕是藏着袖剑一类的防身暗器。
谢离不难为那女子,边走边道:“让他在雪庐好好养病,不用操心我们,若是他问起我姓名,你只说是一位久别多年的故人。”
两人当晚在梅斋过夜,那梅斋主人虽不在,下人伺候的极为妥帖,谢离也不推辞,不仅大喇喇的生受了人家送来的成套新衣,沐浴梳洗过后,又嚷着让厨房备酒备菜、收拾卧房,使唤起人来颇有大半个主人的架势,大有长住的势头。
说来也怪,这梅斋如世外桃源,梅斋下人也颇有山中高士之态,不论男女,一应简素衣衫,玉冠束发,神情淡漠,来往走路不发声息,态度亦是不卑不亢,不像是寻常宅子里婢女小厮,倒像一群在此隐居避世的修士一般。
用过晚膳,两人被下人引着各自休息。
梅斋厢房设在梅园东北角,皆是独门独院的小园子,一道月亮门通往中庭梅园,月朗星稀,梅姿胜雪,道路两侧培植香草药材,香气喷发,阵阵沁人心脾。
下人指明厢房位置便尽数退去,两人在梅园分手,一人去往一间小院,林故渊心有顾虑,站着不走,回望满院寒梅,面露忧色,谢离听不见他离去的脚步声,又折返回来,打趣他:“怎么,夜夜相伴惯了,是舍不得我了么?要是舍不得,来一张床上挤一挤,我把你藏进被子里,整夜搂着,不让他们瞧见。”
林故渊白他一眼,骂了句没脸没皮,又望向梅园,道:“此处全按奇门八卦布局,通晓此间道理的,到底是何许人?”
谢离见他看出玄机,笑道:“肯与我结交的,除了林少侠高门秀士,其他自然都是些魔教下三滥的人物,有什么可猜的。”
林故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他眼中忧色更甚,“方才那应门女子防备颇深,你久不在天邪令,如何知晓此处主人仍肯庇护我们?若这梅斋主人有半分不轨之心,今夜便如瓮中捉鳖。”
谢离奇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我的行事风格了。”
林故渊淡淡道:“人心叵测,不可不防。”
谢离重复道:“人心叵测?”脸上笑容渐隐,深深看他,喟叹道:“有些人不一样,就如山间清风和云间明月,认识一天,跟认识一辈子,没有什么分别,这样风骨的人,平生我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你。”
第57章 破障之一
林故渊听他说前半句话,大感惊诧,无论如何描摹不出那人的风姿,心说以谢离那副放旷疏狂性情,竟肯做此夸赞之词,必是谪仙一般人物,听到最后,见他又绕回到自己身上,不由尴尬羞恼,冷冷道:“是,我们认识一天便互相看不顺眼,认识一辈子,怕要互不顺眼一辈子,确实如那清风皎月,永不变节。”
谢离不答,只看着他笑,笑容愈发狡诈玄妙。
林故渊道:“我要睡了,别再来扰我。”
说罢转身沿梅园的石子小路要回厢房,谢离追上来,两手按着他的肩膀,手掌暖热沉重,林故渊的心砰砰直跳,生怕他又说些自己对付不了的疯话,待要甩开他,腿脚却不听使唤,神使鬼差的只是迈不开步子。
谢离嗓音低沉,在他耳畔嘱咐:“夜晚风凉,盖好被子再睡,不要锁门,想我了就差人叫我。”说完先他一步,回身大步走了。
林故渊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呆,慢慢往厢房走,心里生出些酸酸涩涩的愁绪,边走边胡思乱想,心说你若是高看我一眼,为何一路与人拉拉扯扯,无论是名门侠女,还是秦楼楚馆的绿腰红袖,兴致来了都要招惹一二;若是对我与对他人无甚不同,又为何一路照拂呵护……想到他方才对梅斋主人的一番评价,心头募得酸楚,暗暗道:是了,他再高看于我,也不过把我与一故友相提并论,怕是因在少林我舍命救他,他欣赏我性情品德,并无别意……我真是好笑,被那孟焦来回作弄,整日里像得了失魂症一样。
不知不觉走到厢房门口,举头一看,正是一道水磨石月亮拱门,悬挂匾额:瀚海居处。
梅斋处处别致,这客用厢房亦是匠心独运,院中以假山作景,高低错落,曲径通幽,石山底生兰草,上垂薜荔丝萝,枝蔓缝隙露出四个题字:君子藏锋。落款处几枚印章均是雪庐主人、孤山梅间雪等字。
林故渊站定看了一会,他并不擅书法,只因昆仑主张避世习武修心,弟子们常在山中书院研读经史典籍,因而能对他人书画略加品评。只见那题字笔迹瘦硬,落笔工整却不伤于纤巧,流逸绰约,自是蕴藏一股孤高气韵,观其风骨,足以担得起“君子藏锋”四字。
再细看去,不由轻轻咦了一声,只见那字虽好,写字的手法却颇为古怪,与一般武功高手字迹全然不同,落笔虚浮,笔脚转折露锋处力道甚弱,颤颤微微,似乎写字那人不仅内力奇弱,连运笔握笔的力气也没有,还不如一身体强健的普通人。
他心中奇怪,心说他魔教再怎么吸纳三教九流,好歹都是武林中人,怎会虚弱至此?
想到谢离曾对那婢女说“让他好好养病”等话,思忖道:是了,那名叫梅间雪的人怕是生了重病,身体孱弱,手腕无力,连带写字也受了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