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73)

2025-08-12 评论

  那人一身雪白狐裘,眉长而唇薄,一张脸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生的太白了,一丝血色也没有,活像是北地一片无人涉足的雪地,杵立在千年落雪的极寒之地的一尊神女雕塑,身披风月,遍身辉光,缓缓而来。

  冷眼观其神色举止,一如谢离所说,是与自己有那么点相似,只是那人面有病容,眼露倦意,缺了一股刚直冷硬的男子气。

  林故渊端详着他,轻声道:“这人我见过。”

  谢离道:“你见过?”

  林故渊沉吟片刻,又摇摇头:“不……大约认错了。”

  那人在门口站定,与谢离四目相对,长长久久的沉默,久得好像真的成为一尊塑像,眼中各种情绪流转不定,张了几次口,说不出话,不知是不是烛火摇曳产生的错觉,林故渊觉得他的眼里泛了泪光。

  眼角一颗褐色小痣,明明灭灭,起伏不定。

  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几不可闻的颤抖,道:“这些年风雨飘摇,持绿玉牌者走的走,死的死,仅剩寥寥几人,我听下人说起,没想到真的是你。”

  谢离道:“是我。”

  两人相隔丈余,谁也不动,一问一答,机锋暗藏,仿佛参禅一般。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

  “讨血债。”

  “想明白了么?”

  “想不明白,大概一生也想不明白。”谢离叹了口气,“人生如梦,退无可退,唯有砥砺前行。”

  两人都再不说话,站成了两棵高大笔直的树。

  气氛莫名微妙,仿佛有什么东西玄然一变,变得坚固而磊落,千丝万缕无主的丝线缠卷成团,一切回归原位,一切尘埃落定,然而他们谁都没有提及那玄妙的感觉到底是什么,火光扑朔迷离,只有淡淡的一句我回来了,不飘不摇,不疑不惑,重达千钧。

  林故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个人影从梅间雪背后走了出来,打破了仿佛要天荒地老的沉默,只见那人步履沉稳,二十来岁年纪,一身白不白灰不灰的半旧长衫,作布衣书生打扮,身板修长清瘦,腰里一边别着一把精钢扇子,一边挂一支竹笛,面容是天生的俊逸,儒雅潇洒,有股文人自成一体的清贵。

  只是也看着不大健康,嘴唇泛青白,眼仁藏着深深的哀伤情绪,一屋子四个男人,倒有三个像病秧子——谢离平日成日烂醉也挡不住他上房揭瓦,这几日收敛多了,反而动不动就露出虚弱样子。

  谢离看见这书生,才第一次露出了讶异神情,皱眉望着梅间雪;“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梅间雪笑而不答。

  那书生刷的展开精钢扇子,率先迈进厅堂:“你来得,我来不得?箭在弦上,刀在鞘中,人在火里,你敢现身,我就敢舍命。”

  谢离道:“轻率。”

  梅间雪道:“他非要来,不带他来就不肯喝我的药,再拖下去要砸我起死回生的招牌,为了保全名声,我只能赏他一碗毒酒。”他一垂眼睫,眼角泪痣明灭,“我只管医病,不医命,人要找死,挡不住。”

  那书生白他一眼:“放屁。”

  他扭头转向谢离,张口便要喊,谢离使了个眼色,率先迎了上去,抱拳深深行了一揖,恭恭敬敬道:“堂主。”

  那书生眼中疑窦一晃,硬是把话咽了回去,谢离打过招呼,向林故渊引荐:“这是我们青木堂堂主易临风,你别看他像个书生,忠义骁勇,堪称死士,前些日子夜袭天邪令总坛,受了些伤,一直避世休养。”

  “还有这位,我方才对你说过,这是梅间雪,梅公子。”

  又对两人道:“这是青海昆仑派‘小东华’林故渊,林少侠,年纪不大,武功妙得很,为人刚直坚毅,算得上这一辈的少年豪杰。”

  林故渊点一点头,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化出一道界限,升起一阵疏离之感。

  他和谢离成日厮混,虽然处处追兵,因谢离神通广大,他俩非但没狼狈鼠窜,反而优哉游哉过得像闲云野鹤一般,嘴上不提,心里已然快要忘了他是魔教中人,此时当着梅间雪和易临风的面,忽然想到正邪之间嫌隙,渐渐起了敌意。

  谢离是天邪令的谢离,林故渊冷眼瞧他周旋其中,堪称如鱼得水,心里隐约觉得,这才是他本来的面貌,在自己跟前成日卖呆耍贱,也算是难为他。

 

 

第67章 故人之三

  易临风露出讥讽之色:“昆仑派?少年豪杰?三尺之外我就闻得到那股名门正派的恶臭之气,昆仑派高门秀士,来梅斋有何见教。”

  林故渊顿时寒了脸色,当着谢离的面没有立即发作,紧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梅间雪道:“穷酸秀才,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谢离扬眉道:“好一股子恶臭之气,前日我在少室山上,见到峨眉派新掌门艳若春桃,剑上那穗子甚是眼熟,仔细想来,有什么美的,全是恶臭,只是可惜,尚未出阁的姑娘,拼了名节不要,甘愿守寡戴孝,硬是帮我们厮杀出一条血路,这番情谊不知是为了谁,也不知那样美貌的女子回去如何向武林同道交代……大约也是千夫所指,要被骂做恶臭娘们。”

  易临风的脸忽然红了,欲盖弥彰的把竹笛往身后藏了一藏,倨傲神色全然消弭,梗着脖子道:“江姑娘她……”

  谢离阴阳怪气的打断他:“原来是姓江,我可不知她姓甚名谁,怎么,堂主与那恶臭峨眉派有交集?”

  易临风吃了这么个大瘪,摇着那精钢扇子,一句话不再多说。

  谢离朝林故渊递了个眼色,邀功似的做了一脸促狭。

  林故渊的铁石心肠一下子又柔软了。

  梅间雪听见少室山三字,不由愣道:“少室山?难道是那个闯了藏经塔,把……”他顿了顿,瞄着谢离,“把你从少林寺背出来的那个昆仑派小兄弟?”

  林故渊对他存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淡淡道:“不得已为之,算不得光明磊落。”

  易临风忽然笑了:“原来是他,那我服气。只是他既然是昆仑派的人,为何跟我们混在一起,是哪里想不开,要弃暗投明么?”

  谢离啧了一声:“别乱说,这是玉虚子那厮的爱徒,跟他师父一个脾气,难伺候的很,一句话听着不对,要生气的。”

  易临风的扇子徐徐的摇:“生气了又怎样?”

  谢离道:“捶得你找不着北。”

  易临风哈哈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泛起了泪,猛地上前,扛住谢离的肩膀,狠狠捶他的后背:“兄弟,一别五年,热血仍在,你终于回来了。”

  他们三人多年不见,一时有说不完的话,林故渊坐在一旁喝茶,心里道;“这几位想必都是魔教吃得开的人物,侠义道同仁哪有机会打入其中,我何不借此机会了解一二?”因此竖起耳朵认真倾听,不料三人说话像打哑谜,偶尔有一句两句刮在耳朵里,却都不甚明了。

  过不多时,梅斋仆役来报,说是备好了酒菜,请大家入席再叙,林故渊无意纠缠,便起身跟众人道了告辞。

  梅间雪刚欲挽留,谢离抢先一步,拦在林故渊跟前:“走就走吧,早些回去休息,我们这一闹不知到什么时辰。”又道,“有些我们自家的旧事,尚需一一清算。”

  那眼神的内容清楚明了:外人在场,话不好说。

  他的瞳仁暗沉沉的,乍然与故人相见,那股子泼皮无赖劲全不见了,多了些沉郁苍凉的气度,道:“你们留步,我送一送他。”

  林故渊心里五味杂陈,谢离跟在他身后,刚踏出正厅门槛,只见外面黢黑的树丛里忽然人影一闪,树叶哗的摇曳。

  林故渊手按朔风:“是谁!”

  谢离按住他的肩膀,神气复杂:“无碍,别追。”

  本以为送到门口便罢了,不料谢离跟在他身后,陪他散起步来,梅斋道路错综复杂,从迎客前厅到客人居住的梅园,足足要走小半个时辰,两人并肩徐行,余光能瞥见对方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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