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地里待久了,就算天气算不得很冷,也是难熬的,沈濯的脸颊便已经微微发红,幸而他本就长得白,又穿了艳色的衣裳,几点雪花落下,将他脸上那点红色,衬得如胭脂水色一般。
红袍墨发白雪,郎君姿容如玉。
当真是好看。
只一眼,望进对方湿润的眼里,裴瓒本着问责的心思来此,也都混忘了,只剩揪心。
“非跪不可吗?”
沈濯抿着嘴没说话,就像他也不回答先前的问题一般。
裴瓒觉得,如果是为了第一条缘故,他大可以长袍一衔,跟沈濯一同跪着。
反正他们俩的事已经在京都城里穿得沸沸扬扬了,也不差这一点绯闻让人当做饭后闲谈,这样一来,更可以把长公主架起来,让人下不来台,不得不让他俩起来。
毕竟,无故罚跪当朝臣子的罪名也不小,只怕传出去就要引得言官议论。
如果是为了其二,那裴瓒现在就该直接叩响长公主府的大门,或是带着大理寺的人,强硬地要求面见长公主,是非一二都得问得清清楚楚才可放过。
可是,裴瓒哪个也没选,更没自作主张地让沈濯起身。
裴瓒心里很清楚,无论怎么做,长公主都有手段将他挡回来。更何况,沈濯罚跪的事是他自己一手挑起来的,说白了跟裴瓒并无关系,他不应该来蹚这趟浑水。
现如今他的想法很乱,从义庄二人嘴中得知的事情,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他想过,绿藓一事有可能是明怀文不满自己的身份,与宫外勾结,蓄意谋害,但是他没想过这事会搭上长公主。
她不是皇帝的姐姐吗?
两人之间应当不涉及什么权力之争,为何还要如此阴狠地谋划算计?
还是说,生在皇家,就没有知足二字,哪怕是身为长公主,皇帝的长姐,为了更多的荣华富贵,便要争,便要抢吗?
糟乱的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连带着他看沈濯时,都没了许多的怜悯与慈悲。
虽还剩些心疼,但到底大不如前。
裴瓒俨然一副主人口吻:“玉清楼里让人备了热水暖炉,过些时候,殿下气消,你便回去吧。”
“你不同我一道?”
裴瓒移开目光,瞥了眼长公主府门前的石狮子,又顺着街路一路往皇宫的地方望去:“我还有事,打算去一趟宫中……或是清源道观。”
实际上,裴瓒也说不出他到底要去哪。
只茫然地提了几个地方,反正沈濯要跪的时辰还长,没时间找他,随口编几个地方倒也无所谓。
不知为何,他并没有要替沈濯求情的意思。
许是知道,他的求情会让长公主更加恼火,为了不让沈濯陷入更尴尬的境地,裴瓒连开口的想法都没有。又或许,他潜意识里默认了这对母子才是一心的,虽然事情还未明朗,但已经早早地把罪名扣在了沈濯身上。
裴瓒只将伞放下,孤身步入雪幕。
“裴瓒,裴瓒!”
任凭沈濯怎么喊,他也没有回头。
此地清净,平时鲜少有平头百姓经过,街上落了密密的一层雪,除了一两道不起眼的车辙外,并没有旁的来扰乱这纷纷雪景。
裴瓒便沿着这条道,一直走向皇宫。
前线传来捷报,他理应进宫庆贺,但是在这节骨眼上,他高兴不起来,更别提佯装笑脸,到宫中讨好皇帝。
不过,既然有陈遇晚的消息,他理应打探一番,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应当为了流雪。
至于长公主,还是先别提了……
白雪漫漫,覆在琉璃瓦上,与朱红宫墙相接。
又是在长街。
前方还是走着明怀文与皇帝,裴瓒一人跟在身后,顺便隔开了一众宫女太监。
他目光幽幽地盯着这俩互相搀扶的人,见他们慢慢挪步,也没让人打伞,任由白雪落在墨发上,倒生出几分“共白头”的感觉。
这雪景很会衬托人,特别是明怀文。
他还比皇帝小几岁,仰仗着雪花染白了头发,跟旁边的皇帝站在一起,没了那份年龄不符的突兀感。
“裴卿,此番边关大捷,陈家父子已经是封无可封,你说,来日他们班师回朝,该如何封赏呢?”
皇帝问得轻巧,裴瓒却不敢轻易回答。
前头有杨驰居功自傲的例子,他如今也算是半个心腹,更是与此番饱受风霜的陈遇晚有私交,拿这问题来问他,说不准有什么心思。
还没等裴瓒想好怎么答,明怀文赶在他之前说道:“于臣子而言,陛下赏些什么都是好的,就算是从路旁拾了随便的花枝,那也是要臣子们叩谢的皇恩。”
“也不能太过随便,以至陈家父子觉得朕轻慢了他们。”皇帝对明怀文的这番话很是受用,不过,皇帝还不是被谗言蒙了心的昏君,不至于如此荒唐,转而问起裴瓒,“裴卿有何想法?”
裴瓒应付着说道:“明大人所言甚是,于臣子而言,什么封赏都是恩赐。”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仅听得皇帝沉默,连明怀文都回头瞧他。
“陛下,你瞧裴大人竟也说是呢,这话从裴大人嘴里说出来可真不容易,先前他可是时常跟臣唱反调呢。”
时常唱反调?
谁?这说的是他吗?
明怀文的话怎么越听越像吹枕头风啊。
裴瓒一头雾水,眼里写满了迷茫,可是瞧着这俩人黏在一起的模样,什么话他也说不出口,纵使有满腹质问,也打碎了牙咽下去。
而皇帝竟对他这唱反调的说法没什么意见,看来枕头风吹了不止一次……
“若是陛下当真觉得没什么可封赏的,不妨想想王府家眷,听说陈家有一女儿,也是聪明伶俐,前些年及笄时封了县主,如今因为父兄荣耀,封为郡主也可。”
皇帝听后,又问道:“裴卿觉得如何?”
裴瓒干笑两声:“明大人所言甚是。”
本来陈欲晓也是要封为郡主的,只是在原书当中,是因为父兄死了,为了安抚王府和一众老臣,才将平襄王唯一的女儿封为了郡主,还特此京都宅邸,享公主的待遇。
现如今陈家父子俱在,她因为父兄战功被封为郡主,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他这回答,似乎不合皇帝心意。
皇帝停住脚步,郑重地转过身去问他:“裴卿也觉得封陈家女儿为郡主就好?”
裴瓒察觉到语气之中的不对劲,像是这并非皇帝所愿,可这话分明是出自明怀文的嘴啊,问他做什么!
他往明怀文那里瞟了几眼,也发现明怀文的眼里充满了紧张。
这郡主当真是非封不可吗?
裴瓒拱手:“微臣还是觉得,无论陛下封赏什么,所代表的都是陛下的心意,只要王爷知晓陛下心意就好。”
第130章 冷落
裴瓒说完, 皇帝也没给好脸色,甚至绿藓一事提也不提,就让他赶紧离宫, 还说什么,近些日子不要进宫啰嗦。
他很啰嗦吗?
扪心自问,裴瓒觉得自己的话并不多。
皇帝这般应当也有别的深意,至少是不想在明怀文面前提起绿藓之事。
至于陈欲晓被封为郡主一事……
大概是真的不想封吧。
扔给人家女儿一个郡主头衔,看似无关紧要, 实则利害深远, 毕竟平襄王一家权大势大, 善于带兵打仗,深得人心, 更有骁勇善战的府兵无数。
捷报传来, 他的地位势必会再涨一涨, 如若有朝一日,生出些不安分的心思,那可就难办了。
先前皇帝同样知晓金泥印信上的内容,不也没在明面上提醒平襄王吗, 只怕其中也有借刀杀人的想法了。幸亏陈遇晚得力,替他父亲铲除了那些祸害,否则他的妹妹, 恐怕就要真的踏着父兄的骨血,成为这京都城里的玉平郡主了。
不过, 让皇帝对平襄王少些忌惮的办法也是有的。
裴瓒只需提醒着皇帝, 让陈家把女儿养在宫中,甚至是收为义女,有了皇家的名头, 看似尊贵,实则为人质,以此便可来牵制她的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