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瓒不疾不徐地摸了摸耳垂上宝石坠子。
如黄豆粒大小的宝石,染着鲜红的血色,嵌了一圈银边,便坠到了耳垂上,虽然简陋,却有股原始的美感,意蕴倒有些像他先前的扳指。
可这蒙骗沈濯的道具没有读心的作用。
否则,裴瓒定要瞧一瞧女婢到底是领了什么样的命令,才会如此惶恐。
“那不是质子爷吗?”
“都质子了还算什么爷!”
“好歹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呢,给人家点面子。”
“给康王面子啊,还是给北境面子……”
两人隐晦地笑起来。
裴瓒听了几嘴,却没兴趣把自己扯进酒后的胡话里,只随着两人的言语,看向了质子。
几日不见,这人清减了许多。
比在府邸初见时,身量更纤细,按照他原本身形准备的衣袍,此刻穿在身上竟是松松垮垮的,大了好几圈,名贵的衣料也被穿得浑身褶皱,不成体统。
眉宇间的愁态更是不间反增,眼底还多了片乌青,一副受了虐待的可怜模样。
此刻,质子身旁除了女婢之外,便无旁人。
细长的人独自坐在宽大的桌案前,生出几分孤寂的感觉。
突然,不羁的笑声在画舫中轰然爆发。
为数不多的几道视线一齐落到那俩醉鬼身上,有好奇打量的,更有故意挑动的。
“玩笑什么呢,说来听听!”
他俩原本的声音不小,坐在旁边席位的早就将话音听了去,现在提起来,无非是要借着这俩人的嘴落质子的面子。
“我说,北边冷,皮肉也格外紧致!”醉鬼放下酒杯,邪淫的目光从桌边的女婢扫向远处的质子,在脑海里,将二人化为随意玩弄的同类。
另一个醉鬼也越发放肆:“一贯听闻北境人魁梧高大,不料质子爷却如此纤细,不知剥了衣裳,比瘦马如何呢?”
喝多了酒就是这样,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往外蹦。
是真以为那人好欺负吗?
裴瓒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碗,浅饮一小口,目光却始终黏在质子的身上,瞧着对方的变化。
然而这人却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隐忍。
喜怒哀乐全写在了脸上——仅是片刻的功夫,便气红了眼,氤着层水雾,又羞又恼,咬牙切齿的愤恨表情,像是巴不得将两人生吞活剥了。
就算是假质子,也不能如此沉不住气吧?
三言两语就被挑拨了?那要这人潜进大周京都,不也迟早会露馅吗。
裴瓒正想着,岸上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他扭头看去,几驾马车缓缓而来,最前方摇着金铃的便是康王的座驾。
“康王殿下到——”
太监的高声呼喊,不管是醉酒的还是清醒的,此刻都回了神,纷纷离座行礼,没有一个敢冒犯的。
方才那俩醉鬼,更是提心吊胆地跪下去。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在这节骨眼赶到呢!
金铃停住,车帘在小厮手中掀起,当先下车的康王才刚站定,便不可耐地向船舫里张望。
“舅舅,瞧什么呢?”
沈濯紧随其后。
康王侧眸:“没什么。”
户部尚书刘传山迟迟来到,在前侧亲自引路:“殿下,请——”
画舫靠岸,压着芦蒿滩的船身随着几人的脚步轻微晃动,在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歌舞乐姬忙不迭地开始新一轮的表演,小厮也是赶紧到厨中知会。
不消片刻,清蒸的白鱼盛在青玉荷叶盘中。
缀了花丝的烩河豚,浇了醋汁的银鱼……以及一散着热气的莼菜羹,眨眼间便摆满了席案。
“三月汛时,水涨花落,鱼肉最为鲜美!”户部尚书举着酒杯,满心满眼都是那盘不加任何点缀的清蒸白鱼,“可饮一壶碧螺春茶……自然,小酌几杯也是好的!”
“虽说刘尚书这饭前长篇大论的毛病让人不喜,不过也是真会吃。”
不管主人家在说什么,有没有吩咐动筷,沈濯都明目张胆地夹了块鱼肉,还送到了裴瓒嘴边,“春汛时节的白鱼,肉质鲜嫩紧致,少也得十几两银子一尾,又是从尚书大人的老家运来的,算是难得,你先尝尝。”
裴瓒无声地瞪着他,似是在斥责沈濯无礼。
反观沈濯,见他不吃,干脆利落地送进了自己嘴里。
纵然吃惯了珍馐,也被这春时的白鱼惊艳,鲜得他耸了耸眉,一转头正要说一说鱼肉的鲜美,却留意到了裴瓒耳朵上的坠子。
圆润的耳垂上缀着鲜红的宝石坠子,艳丽夺目,却又不算是喧宾夺主,与裴瓒那凌厉的眼眸相比,又给人平添了股艳丽的美感,将整个衬得像朵盛气凌人的凌霄花,与以往的缄默自持相比,现如今的他,高贵又高傲。
“这就是小裴哥哥新得的宝物?”
看看也就罢了,沈濯还眯着眼,旁若无人地动手抚摸上去。
裴瓒迅速把他的手拍开,没回应他的话。
沈濯微微一笑,像只狐狸似的盯着他:“你不爱鲜艳的颜色,又恨我亲手给你穿的耳垂,除了是那宝物,怎么会愿意戴呢?”
裴瓒上下扫过他的装束,阴阳怪气道:“我自是比不起世子爷,不愿费心思打扮。”
低头看一眼沈濯今日的穿戴——头顶鎏金冠,腰挂白玉带,一身暗绿孔雀纹妆花罗袍,衬得人既稳重又风流。
沈濯又刻意将他那蜷曲地长发散开,不加遮掩地显露异族血脉,让人不禁投来目光,渴望被深邃的眸子注意到。
同时,凑近了说话,淡雅的香气还会直直地钻入鼻腔,就好像要将人的魂勾出来一样。
“为夫的装扮得艳丽些,叫众人都瞧见,不也给你长脸吗?”沈濯趁其不备,凑过去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啪!”裴瓒抬手就抽在这只绿孔雀脸上。
好在声音小,没被注意到,否则沈濯这顶着巴掌印的模样,可又要在京都城里掀起流言蜚语了 。
这也是裴瓒最怕的。
他悄咪咪地往四周瞟着,发现无人在意,才松了口气。
大周虽民风开放,并不曾在明面上反对同性之好,可他们毕竟是有千百双眼睛盯着的,行事终不似寻常人那般自在。
清如谢成玉,或是贵如康王,不都是深陷这流言的泥沼当中吗?
不过,细细想来,裴瓒虽然同样被流言所扰,可外界的传言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多的影响,偶尔飘进耳朵里的几句话,也是——盛阳侯府世子痴缠小裴大人。
流言里的主角是他没错,但是被人戳脊梁骨的只有沈濯。
什么世子爷纠缠不休……
沈濯也是没少下功夫,才将这恶名揽到自己头上,至于裴瓒在外的名声,也是他千般维护,以至于叫人提起来的之后,不只是丑闻,更多的还是他的为民之心,和一路走来的兢兢业业。
如此煞费苦心,倒是足见真心了。
第169章 情根
筷箸拾起又放下, 酒水消失又填满。
不知不觉间,席间的私语逐渐放肆,从引而不发的眼神交流到高声阔论, 许是酒精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又或许是有心人刻意引导……
总之,话题偏向了那尊贵的主位。
“殿下近来多次入宫探望太后,可问太后娘娘身体安康?”刘尚书脸面微醺,但口齿依旧清晰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康王倒是有些醉了, 听见问及太后, 他眼神一暗:“太后居于深宫, 自然一切都好……”
“太后尊贵,当然处处都有人侍奉!”
醉鬼的语气有些讥讽, 乱飞的眼神也显得格外刻意, 几乎让所有人都想起了那被留在太后身边的明怀文。
传言就是如此。
明怀文久居宫中, 什么都尚未发生时,就谣传他媚上惑主,无数文臣骂他鲜廉寡耻。后来隐隐有宫中的消息传出,这回在宫宴上随太后出席, 便传得更腌臜了——
什么样的难听话,往日里那些达官贵人都不耻的,竟都从他们口中说了出来, 叫他们自己撕下那虚伪的皮,露出了原本的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