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瓒看明白这是一场针对康王而设下的局,甚至每一处环节,每一个人都是静心安排好的,只为将康王彻底拉下马。
不过,既然是专门设计的,跳出康王的身份,便能发现许多不对劲。
“三两杯浊酒而已,怎就轻易地醉了?”裴瓒垂着头,态度恭敬,低斜的视线扫过那些侍女时,却又没那么和善,“陛下,其实您心中清楚,这本就是针对康王而设的陷阱。”
其中条理,不必裴瓒一一分析,只凭皇帝自己也能想明白。
裴瓒继续道:“您只是胸有不快罢了,也是觉得康王愚笨,竟如此轻易地被算计了,辜负了陛下的谋划。”
具体有什么谋划,裴瓒是不清楚的。
他只知道,皇帝必然不会随随便便地召一个外封的王爷回京,别说什么顾及手足情深,他才不信那一套。
“陛下,传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并非是康王的错,您应当细细追究,到底是谁蓄意陷害,让陛下与康王殿下兄弟离心。”
很难。
裴瓒估摸着,皇帝是没有时间细细追究了。
他这么说,是要故意告诉那几个眼线,让背后的主子赶紧去想办法,将一次没能彻底拉下水的康王,再坑害一次,让皇帝彻底放弃康王这根不成事的稻草。
不出意外的话,裴瓒今日一走,康王那边就会再出些幺蛾子。
好在,他也不是没有人手帮衬的。
先前陈欲晓借给他的人马,虽是全都遣去了质子府,但是这种必要时刻,也是能抽调回来应急的。
不过,他还不清楚康王那里到底还会出什么乱子,所以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对策。
裴瓒拱手:“陛下,将殿下安置在凭风台,令其自省,本是陛下的良苦用心,可传到外面,未免就有些变味了。”
他所说的是孟公公那句“囚”。
犯了错的才能叫“囚”,而康王之罪,错不错都是皇帝说了算,尚未定罪,怎么就用上这字了?
是有人蓄意引导,还是皇帝本意如此……裴瓒无心去猜,只一味地觉着不能再这么传下去。
没想到,皇帝却说了句:“裴卿,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险些忘了这茬!
裴瓒微抿嘴唇,立刻解释道:“不是微臣消息灵通,是宫里尽是风言风语……微臣于宫门前昏迷,才醒过来,便听见了陛下急召,哪有什么时间去打听这些呢?不过是过来的路上,听了几句宫女太监的闲言碎语。”
他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让人不得不信的魄力。
特别是此事涉及到皇家的手足情,皇帝哪怕生性多疑,也得相信宫中会有不少人对他的处罚嚼舌根。
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裴瓒便抓住这机会,添了句:“陛下,流言蜚语的威力,微臣早已领略过,真的说成假的,假的反倒成了真的,黑白颠倒,是非难明——”
“就算陛下有雷霆手段,也难以刹住。”
更何况……
眼前的这位皇帝,不仅没手段留住知心人,还没有能力堵住悠悠众口。
裴瓒抬着头,眼神灼灼。
他面前的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但此刻的沉默迟疑,与那隐进昏暗当中的孤寂,倒是让两人气势颠倒。
“那——裴卿觉得,应当如何?”
声音落在地上,也不算太响,却让裴瓒心里一颤。
暗处的侍女如同阴毒的蛇,时刻留意着他们的谈话,但就是在这一双双眼睛的监视下,这样托付的话,却还是从皇帝的口中说出。
裴瓒不禁怀疑,这话的分量……
以及先前沈濯那歇斯底里的劝告——你当真以为他身边无人可用吗?
裴瓒自是不敢笃定的。
他也存着私心,在越发混沌的京都城里,家世寒酸的他,只是一道无依无靠的浮萍,随着波浪四处漂泊,但是他心中照旧有不可割舍的存在。
眼前的天子可以为了心中人与太后闹得这副模样,康王亦可以任性而为,其他人,那些习惯了与权势相伴的人,都可以肆意。
可他不行,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裴瓒向后撤了半步,扬起衣摆,先为即将开口的话请罪,深深地一拜之后,跪伏在地,朗声说道:“自康王殿下入京后,朝堂动荡不安,流言四起,想必这些话,陛下都曾听过,而微臣所说的,也正是这事——”
“户部尚书宴请群臣,却让康王不慎被小人算计,闹得人心惶惶,引得陛下勃然大怒,但是陛下不妨细究背后的既得利者,好好想想,一朝康王被斥,朝野之中谁最得意。”
裴瓒所说的,是皇帝早就心知肚明,却没有摆在明面上的。
如今被利落地挑出来,皇帝自然心领神会。
皇帝凝眸,紧盯下方跪伏的裴瓒,听他继续说道:“陛下要安社稷稳朝纲,便不能让康王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否则便是……兄弟离心,手足无情。”
裴瓒顿了片刻,才将最后的话说完。
这已经是极委婉的说法,更难听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可他偷瞄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对方的脸色越发阴沉。
“……”
气氛仿佛有所凝滞。
不管是皇帝,还是一直侍奉在侧的侍女,都没有一个人开口。
裴瓒憋着一口气,心里紧张到极点,更是难以抒发出来,质感小心翼翼地抿起嘴唇,绞尽脑汁地去想接下来能再说些什么,劝服皇帝。
然而,未等他开口,皇帝却说:“朕知道了,带着朕的旨意去吧。”
第174章 难眠 皇帝的旨意是什么?
皇帝的旨意是什么?
没有明说, 裴瓒不敢妄加揣测,兢兢业业地出了宫门。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这路上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他。
那些侍女用阴恻恻的目光盯着他, 身为太后安排在皇帝身边的线人,也不知道他与皇帝的这番话要多久会传到太后耳朵里,更不知道多久会传出宫去。
但是好歹给他留了条活路……
只不过,等他小心谨慎地出了宫门,才想起来, 宫里似乎还有人在等他。
并且, 他本也是承着太后的旨意来的。
过程是阴差阳错了些, 可他不去问候太后,着实是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然而, 裴瓒也管不了这些。
皇帝既然说是给了他旨意, 那他无论如何, 都要往囚着康王的凭风台走一遭。
他嘴里默念着不要出岔子,不要被来路不明的人拦住,千万要顺遂……可身后那些紧随的目光消失,裴瓒就立刻躲进了茶楼里。
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宫里说的那番话, 固然也是他的真实想法,却也是为了让皇帝舒心才说出口的。
现如今,与其为皇帝鞍前马后, 把事情办得妥当圆满,倒不如另外筹算, 在无人察觉的时刻, 走出一条新路子来。
只见,裴瓒鬼鬼祟祟地在窗沿瞧了片刻,确保无人监视, 才松下一口气。
他抬手擦擦额头上的虚汗。
暮春三月,天气还不算太热,可方才与皇帝交谈的那一遭,却让他的里衣都被汗水浸湿了,足见他有多紧张。
“客官来点什么?”跑堂提着茶壶走近。
裴瓒抬头扫了他一眼,摸索着腰上的荷包,衣裳虽然换过,但该有的东西却一件都没少,就连耳朵上的宝石坠子也安然无恙。
他从荷包里摸出几块碎银子,紧接着又有些紧张地摸了摸耳朵上的坠子,脑海中浮现出沈濯的模样,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焦躁,不过他没有理睬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只说道:“上几块酥糕,剩下的,劳烦您替我跑趟腿儿。”
跑堂一瞧那几块分量不小的碎银子,眼睛都直了,当即乐呵呵地说道:“但凭大人吩咐。”
裴瓒刚要开口,嘴上却忽然一顿,连带着眼神都冷了些许。
“大人?您吩咐小的去做何事啊?”跑堂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摸了摸脸侧,接着问道,“是小的哪里做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