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话, 陈欲晓陷入了沉默。
从本心出发,她并不愿意这事毫无波澜地化解。
她是个感情浓烈的人,又是真心对待裴瓒,宁愿两人大动干戈地吵一架, 也不想被轻飘飘的几句“无权干涉”带过。
仿佛裴瓒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也是在向她说明,在裴瓒那里, 她并不值得在意的。
……归根结底还是陈欲晓年轻气盛。
比不得在京都城里受尽刁难算计的裴瓒,不轻不重的几句话, 反而叫她心里不舒坦。
陈欲晓瞪着眼前的木架, 执拗地将裴瓒的话重复,直到眼睛干涩,一股热气氤氲在眼眶中, 她也还是没想明白。
“我自幼习武,四岁举剑,七岁操练,旁的女孩都在父母膝前玩闹时,我与兄长一同入营,吹过塞漠的黄沙,受过北疆的寒风,我自认为,作为陈家儿女,从不比兄长做得少,可兄弟府兵以兄长马首是瞻,父亲点兵也只许他出征,要我安心留在府邸……”
“难道说,我陈欲晓不配做沙场死战的女将军吗!”陈欲晓一拳落在木架上,震耳的闷响,可她却跟感觉不到疼一样。
裴瓒偏头瞧了瞧她,只能从一侧的神情中看出些许坚毅。
“我与兄长同在战场杀敌,父亲却不许我对外人道出名讳,大营之中,除了陈家的兄弟,他人只知兄长,而不知我。”
彼时,陈欲晓的确是怨恨过的。
但是她的父亲死得太突然了,她还不等消解怨恨,去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老王爷便在营帐中暴毙。
得知消息,陈欲晓火速奔回,马背上的半日,她想了无数种可能,陈遇晚却对她说:“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什么叫没有查下去的必要……”陈欲晓咬着牙,唇色惨白,落在木架上的指节处却凝着骇人的血色,“我如何不晓得他的求全,可是,京都城里的这份荣华富贵,是拿父亲的命换来的,我便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受下去!”
“为什么我不是男儿,为什么我不能承袭爵位……倘若换一换身份,就算舍了性命,我也要为父亲讨个说法!”
激愤言辞入耳,裴瓒却不曾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微微阖眸,想起了在凭风台上的一幕——
他问长公主,陈欲晓是不是真心实意要站在她这边的。
长公主坐在太师椅上,纤纤玉指轻抵额角,发冠上的珍珠串垂落,与墨绿色的华裳相得益彰,她缓缓开口:“本宫赏识她。”
没有直言陈欲晓的态度,反而将这一切转嫁到自己身上。
长公主没给他想要的回答,不止裴瓒疑惑,连她的神情中也染了几分落寞:“她与本宫年轻时也有几分相似,心高气傲,不肯居于无用的男人之下……不过她比本宫幸运,不曾生在帝王家。”
现如今,裴瓒依然了解陈欲晓的心思。
但是对于长公主,他却并不是完全地笃定,二十年前无法回溯的阴谋算计,让长公主从云端坠入谷底,让先皇震怒,甚至不惜动用重兵踏平幽明府。
真相到底是,向来高傲又被委以重任的长公主,痴心男子,与先皇反目?
还是她一着不慎遭人算计,被刻上了终身的耻辱。
裴瓒恐怕是没时间去猜了,毕竟长公主可是对他说,只给他一夜的时间,倘若今夜过后,宫中的皇帝还是安然无恙,那她便只能选那位与她相识已久的北境质子了。
“哼……”
回想起当时长公主危险又高傲地神情,虽然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有十足十的把握,可裴瓒还是忍不住觉得——
这才是真的与虎谋皮。
陈欲晓选择投靠长公主,还能算是万般无奈之下的最优选。
毕竟,陈欲晓以郡主的名义,压根无法找到比长公主还要尊贵的靠山,而向下选择,不管选谁也是无用,倒不如搏一把,说不定还能寄希望于“曾经的相似”,来谋取几分利益。
但是长公主要联合北境质子。
这就是愚蠢至极的选择了。
现如今战事刚歇,大周与北境需要休养生息,但讨论谁更危险,必然是妄图引来祸水的大周。
听到长公主的话,有那么一瞬间,裴瓒都觉得长公主没有坐上高位是应该的,否则,将大周交给这么一个有着荒唐想法的人,不等有外敌攻打,恐怕大周就要从内部瓦解了。
但他实在不信,长公主真会蠢到此般地步。
显而易见的陷阱,她真的会掉进去吗?
裴瓒与陈欲晓怀揣着心事,彼此都没有开口,一时院落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虫鸣。
直至院门被人叩响。
陈欲晓率先反应,不自觉地提着气踮起脚步走到门边,想从门缝里瞧瞧外面的来人是谁。
但她左右不见人影。
“大人。”
冷嗖嗖的一声突然出现在头顶,可将二人吓了一跳,裴瓒也连忙站起来瞧着墙头上瘦长的人影,眯着眼辨别对方身上。
看见来人是裴十七,他松了口气。
紧接着坐下,就着凉茶一饮而尽,全当压惊。
至于陈欲晓,她跟裴十七有过数面之缘,却也知道这是沈濯放在裴瓒身边的人,她做不到像裴瓒那般毫无戒备,仍旧持刀对着他。
裴十七却好似没瞧见她,如同落叶似的从墙头飘下,走到裴瓒身边。
裴瓒问道:“人带来了?”
“都在马车里,有些不情愿,捆了来的。”
裴瓒一听,微微蹙了蹙眉,抬眼错愕地看着裴十七的表情,这还是却像个没事人一般,满脸平静,还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他一时哑口无言,撂了茶杯起身,经过陈欲晓时对她道了句:“时候不早了,我该进宫了,有什么事等我出宫再说吧。”
陈欲晓一愣,来不及细想就拽住了裴瓒的手臂:“这等时辰进宫?”
饶是裴瓒急着回禀康王一事,可皇帝也要安寝吧?
陈欲晓问:“你是要去商讨如何处置康王,还是要向皇帝禀报长公主?”
裴瓒低眉沉声:“都不是。”
她的手略微松了几分:“我能否同去?”
裴瓒被她迷茫的眼神逗乐了,说道:”夜深披甲也就罢了,毕竟除了我、长公主,还有你哥哥之外也没人瞧见,可你深夜无召入宫,所为何事呢?”
“可你的马车里,不也还有旁人吗?”
陈欲晓的话说到了点上。
既然能将五花大绑的人带进去,怎么不能将她也一并领进去呢?都有这样的本事了,却还不用?
陈欲晓的视线落在裴十七的身上,她已然亲耳听到裴瓒深夜入宫并不是为了康王和长公主,那便说明现在的裴瓒亦有站在她身边的可能,如此,她自然要争取一下。
……至少也要挤开沈濯安插的这人。
这心思并不那么单纯的小子。
裴瓒却只以为,她是对马车当中的人起了疑心,以防陈欲晓继续纠缠,耽误了时辰,裴瓒便说:“这是我同长公主约好的,等我出宫,你自然就知道了,此刻莫要心急。”
“你同长公主约好?”陈欲晓满眼不信,她看向了裴十七,“可我知道他,他是沈濯的人!”
“自然,他是沈濯的人。”
裴瓒云淡风轻地应下,对这早已知晓的事实没有半分疑惑,甚至还觉得陈欲晓不对劲。
他只能继续说道:“不止是他,还有流雪,倘若没有沈濯,我又有什么人可用呢?”
声音中略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失意,像是在怪陈欲晓的另有谋算,也是在说,如若不是陈欲晓不肯帮忙,他也不至于再去求沈濯。
这话还是被裴瓒咽回了肚子里。
陈欲晓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见着裴瓒走出院门,她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离去的马车,心中的疑云也没有消散。
她疑惑,沈濯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听从长公主的派遣,两人纵是母子,却也有许多时候意见不和,光是毫不避讳地争吵,短短几日里便见了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