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润牵出暂属于自己的矮脚马,翘起嘴角含糊道:“或许罢。送我了?”
赵斐之摇头,夺过来紧张兮兮地收好,“我弟弟给我的。再说……”
“什么?”傅润翻身上马。
“他病得厉害。送节礼来的嬷嬷在我母亲那里说话……我昨日饭前偷偷听了一耳朵。”
傅润欸了一声,“不大好么?”
赵斐之叹气,“何止不大好。光是从鬼门关救他,六年里不下二十回了。即便是我们家的家底……这回多半也救不了他。殿下说的话我记住了,奈何我是赵家放在京都的质——咳,总之不能离京;西北有战事,父亲也顾不上……他不是讨好我,他是想给他大哥留个念想。唉。”
秋风瑟瑟地吹拂两个少年稚嫩的脸。
傅润骑着马走到门下,望着橘红色的朝日默不作声,忽然打定主意回眸笑道:
“到底缺什么药?”
“……焉耆(今新疆)绿盐。”
“好,我替你救他一回,若救回来了,你把这个‘念想’送给我,好么?”
赵斐之愣愣地点头又立刻摇头,以为傅润是随口一说,并不放在心上。
赵家是何等人家,难道没办法打听清楚禁宫并无此物?还需让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想办法?
事实么。
合该他救他。命里注定的姻缘。
是夜,月色朦胧,赵坼披头散发虎目怒张,站在马厩里大吼:
“混账!傅润你个混小子!!你们还不快去追!!!混账!岂有此理!他是替太祖来抄我家的么!”
文宗朝实录稿有载:
[将军坼独好马,长治六年秋痛失一千里神驹,终日惶惶不饮酒肉,告病在府,一月而止。]
中秋夜,山海关大雪纷飞,冰冻千里。
告老还乡的姚述率下仆巡视田产,突闻马蹄声,皱眉命儿子姚丰钧推开柴门,“谁啊——!”
少年身披朱色大氅,鬓发沾满雪籽,脸冻得煞白,四肢僵硬,一字未言便直直地跌下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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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梁瓷局,元制,在景德镇,有专门为皇室烧制的瓷,也有流传到海外的。焉耆绿盐,好像是治眼睛的(?),大概是某种矿物硫酸铜(?),我魔改一下把它变成起死回生的“神药”了。陛下的外祖家终于出场了,山海关是陛下童年里最好玩的地方,是他真正的故乡,有大海有荒漠,有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种想法的人。不过嘛……外祖父姚述一看到傅润,就猜到傅润有■■■■,额头青筋直跳。赵坼:老哥哥,你也头疼是吧(猛男落泪),还好我家没女儿,不然看见傅润走不动道死活要嫁他,我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能气得绝食(猛男疯狂落泪)!赵六:……(继续背台词等出场)
第三十六章 霸主
一个千里独行来历不明的贵公子,一匹疲惫不堪的好马,随暴雪闯入民风淳朴的山海关。
今夜姚家庄的农户们仍酣睡于土炕,做着子孙满堂或永世免除徭役的美梦。
他们祖传子、子传孙的破瓷碗残留两三块结实噎人的野麦蒸饼,明早热热就能分着吃。
雪越下越大,咯吱咯吱黏咬羊圈的稻草棚子,寒风呼啸的时候大有压垮它的气势。空灵干疏的气味随之弥散升盈,一点点驱散浓郁的羊膻。
低垂而向外平展的屋檐挂有晶莹的冰棱,暖阁默立于寂静风雪中,与牛羊一齐等待犁明。
真是好大雪!多少年不见!
姚丰钧提灯掀开骆驼毡帘子,双手捧脸呵气取暖,再揽过大夫的肩膀执意送他去厢房歇息。
大夫连声推辞,见推不得,歉笑道:
“四爷盛情难却,折煞俺了。俺也不敢说那小王孙何时醒来。”
“嗐,你的医术,俺难道信不过么。走走,陪俺吃碗肉臊子汤饼去,再切两斤牛肉可吃么。”
“欸好。细盐卤过的牛肉,放炭盆上一烤,那顶好吃的。”
大夫匆匆往前厅去,走过透风的连廊,停下脚步同姚丰钧恭敬地朝站在暗处的老人颔首。
“……”姚述猛吸一口旱烟,肃阔的脸转过来,眉头紧锁,半晌方叹道:“去罢。”
姚丰钧:“爹要吃么?忙活一夜,手脚都僵了。”
姚述望向暖阁,“跑来一个金玉堆成的小祖宗,哪里吃得下。烧两盅酒来,其余不要烦。”
他十二岁失怙,由寡母抚养成人,凿壁偷光、悬梁刺股亦不能形容求学之艰难,二十三岁从河北连中三元一路考进京都,年少成名,宦海浮沉,年过半百又为执拗的长女操碎了心,提前辞官避外戚风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万想不到外孙年纪轻轻竟然、竟然——
“爹,酒来了。”
姚述灰白的胡须迎风颤动,额头皱纹堆叠如沟壑,直到酒结成冰才打了个寒颤,慢慢回神。
*
好冷。
冷得五脏六腑纠成一团,温凉的血黏附在心脏四周不肯流动,手脚又肿又轻彻底失去知觉。
傅润知道外祖家有走南闯北的商人,西至疏勒(今新疆)北至五原(今内蒙)的珍奇货物皆随驼队汇聚于山海关,一年四季人马络绎不绝。至于有没有焉耆绿盐……其实不很重要。
他也知道各驿站的站丞为何不拦他:父皇并不在乎中秋宫宴少了还是多了一个讨嫌的废物。
何况傅瑛的外家徐氏在户部颇有势力,略示意一番,谁敢擅自拦下持有龙纹玉牌的皇子?
于是被有心人误导了方向的赵坼自然追不上他。
傅润睡得昏昏沉沉的,只记得夜半时分有一只粗粝苍老的手撩起他的眼皮查验瞳孔。
太冷了。
他怀着愤懑和某种可怖的决心单枪匹马远赴山海关。
风吹日晒、月涌星移,坐在金灿灿的田埂间观看农人割稻的趣味稍纵即逝,愈往北、离京都愈远,逃脱生天的畅快恣意并未如期而至,反倒是侥幸苟活的痛苦像钢针似的源源不断扎进脑海,刺穿他的眼珠和鼻腔。
铁锈味始终畏缩在紧闭的口齿间,如虫咬蚁蛀碾磨仅剩的一丝生念。
后半夜他曾被人轻柔地抱起来灌下汤药。
冻僵的脸颊一沾枕头,混乱空白的思绪再度坠入冰冷的深渊。
他想死。
想在一场洁白的大雪中结束从不被人喜欢的一生。
傅润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念头。
或许……
青蒙蒙的亮光贴着他浓密湿润的睫毛打转,有谁蹑手蹑脚掀开帘子搬东西进来了。
“嘘——哎唷,小翠你笨手笨脚的,让俺来罢。”尽管压低还是稍显豪迈的女声。
另一个浑身金橙香的女孩儿不禁发出清脆的笑声,紧接着是刻意的屏气和放缓的脚步。
热水倒入瓷盆的流声、绞毛巾时淅淅沥沥的水声……一双暖和的手在他的脖颈处按了又按。
光亮蓦然照进他的眼帘。
卯时、辰时、巳时。
门外嗡嗡的交谈寒暄一波接一波,起初还有人请他们“噤声”,再后来,简直……
人声鼎沸。
傅润觉得吵闹,眼皮颤了颤,又烦躁又气恼,可惜还未有力气睁眼——
一股掺杂馥郁的辛香料的羊膻气“轰地”贴近他,旋即被咽下惊呼的谁强拽出去请吃茶用饭。
窗帘子大开,逐渐灼热的秋阳将他苍白失血的脸描摹得发了一层细密绯红的汗。
荔枝的甜香、海鱼的腥味,玉兰的清舒、盐场的涩重……
五湖四海的气味,五光十色的热闹,像钱塘江的海潮,彼端未息,此岸又起,层层包围了他。
傅润看见灰冷的魂魄在这些禁宫不曾见识过的烟火气间游荡、靠近而后退,最终洇染色彩。
午时、未时、申时。
日暮已至。
两种冒失的脚步声捧着食盒笑嘻嘻地溜到耳房去了。
傅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怔——他已忘却自己为何叹气,心底涌上些许奇异的鼓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