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湿气重,膝盖和脚腕微微用力就发酸发痛,他坐下时咬唇嘶了一声。
送药膳来的周总管担忧道:“陛下可要传太医么?”
傅润的视线在程氏强递与他的书册上稍作停留,“烧些热水,孤缓一缓神。”
……
赵彗之来的时候,雨停云稀,高悬头顶的冰盘破云而出,照见蹲在屋檐上的两个高瘦的影子。
他不会穿系女子的装束,脱了极有可能穿不好,又不愿让跟着傅润的宫娥近身,是以打算一夜不眠等到明日回宫再更衣梳洗,这时身穿鞠衣头戴宝冠,长身玉立,仰面打量傅润的暗卫。
隔着纱帷瞧不清容貌,身量、架势倒很像正宫抓奸。
抓奸?谁他娘的是奸……夫?抓殿下的奸?那殿下岂不是。
高文鸢一个激灵甩去脑海里奇怪的比方,眯起眼睛,拱了一下非要靠在自己背上的弟弟,“殿下说过不让皇后进去没有?咋办?她好生敏锐!月亮眨个眼的光亮,竟这样巧抓住俺们了。”
高鲸懒洋洋打哈欠,“殿下的家务事,咋掺和?打个招呼不打么?”
说罢,他压根没有等兄长点头的意思,纵身跳下屋檐施施然站定作揖行礼。
高文鸢没拽住,气得牙痒痒,也只好跳下来。
赵彗之:“……”
高鲸瞥见他拿着一只木盒,又别扭又恭敬地问:
“咳咳,赵姑娘——不是,咳,那个,陛下在药浴,这是甚么东西?俺们要查验。”
赵彗之神情淡淡的。
有纱帷相隔,高氏兄弟只觉得皇后愈发冷淡,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
偏长得这样高,气势骇人。
奇了怪了,他们两是暗卫。暗卫在世家大族眼中不都是下贱奴婢么,守着殿下沐浴难道错了?
盒子里装着几种常见而禁宫制香局鲜用的香料:白檀、蔷薇露、榄子、佛手、橙皮……
高鲸粗通药理,耸肩笑道:“娘娘有心了。从前殿下总和俺讲、宫里的龙涎香浓郁老气,皇子们佩戴的香囊装的不是龙涎就是沉水薄荷,闻多了烦闷哩。”
其实不是“总”,就一次,还是在傅润拿他练手试剑法的空当里。
嗐,山海关风吹吹长大的孩子,哪在乎修辞与真假。
赵彗之收回木盒的手一顿,暗自揣度高鲸的长相,稍后推门入殿。方才他在偏殿闭目养神,听见那位周公公交代药浴的声音,横竖不能入睡,来看看傅润的病也没什么……嗯,对。
殿内屏风后雾气缭绕,他将香料各取半两、搓碎了装入白日取走的紫香囊中,将之放在桌上。
案头有一首写了一半、涂抹了一半的七言律诗,此外——
赵彗之随手翻开程淑人费心搜集的《固精受孕阴阳合图经》,跳着读了几行,继而正襟危坐。
傅润既喝鹿血……原来如此。
他能治。
倘若傅润想治——咳。嗯。
小查子目不斜视,忙不迭地趋步绕至后殿嘀嘀咕咕附耳禀报了个坏消息。
屏风后的人气极反笑,当即双手撑按桶沿翻跨过木桶,带出哗啦一地热水。其上身略往前倾,修长紧实的双腿隐没于矮凳瓶罐投射的黑影,腰臀则勾勒出影影绰绰的浑圆曲线。
烛光摇曳,浴香四散,一切都雾蒙蒙的。
赵彗之下意识垂眸回避。
奈何傅润出行仓促、案上无什么好书,他不免又翻开那本写着“会阴主阴”、“色浊心乱”、“精流阳发”、“舒疲梦泄”等字眼的医书,半晌手背青筋凸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乎把它攥成一团废纸。
殿门外一阵争执吵闹,带刀剑碰撞响动的脚步声越来越重。
“滚开!”赵坼破门而入,脸拉得老长,“陛下安在?莫不是为躲万鼎的破事才不回宫罢?”
傅润也顾不得穿衣,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朱红色薄衫从屏风后大步走出来,怒喝道:
“赵、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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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困了,先更新了,我查完错别字就去睡觉,大家晚安。
下一章预告:挨揍。加了引号的四字词大部分都是正经医书里的,比如《千金药方》。
第四十四章 父子
赵坼比傅润还凶,“万鼎掏空内府就罢了,是你和他一个周瑜一个黄盖愿打愿挨!他当工部尚书才当了几年,滥支国库金子、拖欠各地银钞,今年多少折子参他,你还不肯治他的罪?”
傅润的面颊泛着异样的红色,长发用一根金绳束在耳侧、湿漉漉直往下滴水,薄衫贴合他的肩背腰肌,衣襟大敞,每朝赵坼前进一步,系在腰间的黑绸带随之松散,胸膛已近乎赤裸。
“你为这一件小事离京?”他的舌尖抵着犬牙磨了磨,心里将万鼎臭骂一顿,“赵坼,你还记得太宗……主将在京畿不得擅自走动的旨意么。夜闯天坛,是寻死还是造反,嗯?”
他无比清醒,心知无法趁机击垮赵氏,便狐假虎威搬太宗出来训诫,一拳打在棉花上。
室内烛光昏黄,浴香清甜。
傅润略喘歇定神,怄了一口不快在咽喉。
赵坼听罢,神色微疲,抱拳拱手、敷衍地应了罪,再道:
“实是参万鼎的折子在李季臣那厮手中堆了四十封。陛下今年罪己诏下了不少罢,总不能……”
口无遮拦直呼同僚姓名,显然是表忠心的意思。
傅润却没工夫窃喜一文一武两位权臣不和,抹了一把聚在肩胛骨处的水珠,“四十封?”
赵坼哼了两哼,下巴胡须翘得老高,正要发难,但见身侧一人几步走上前来。
“……老臣见过皇后娘娘。”见到“魏小静”,赵坼那好好敲打一番傅润的心思瞬间蔫了。
傅润也仿佛才看见他的皇后,神情难辨喜怒,怔怔地扫向明显被翻开的医书,面上一热。
他出来的急,薄衫松松垮垮挂在肩头,既遮不住修长莹白的小腿,也盖不了胸前的……
赵彗之眸光明灭,烦躁不已,当即脱下宽大的朱色鞠衣为傅润披上,又俯身替青年系衣带。
极其顺手地打了两个半结,另加一个总结扣死。
赵家人一生多在军营,朝夕佩甲入眠,一代传一代都好用这么个粗鲁便宜的绳结法穿衣。
是以赵坼看得心里好不奇怪,啧啧称奇。
他没有女儿,可他大姐当年也是正正经经的闺秀,老爹不教军营里的规矩啊。
魏小静个女孩儿懂得真多。
“彗之何不与赵将军叙一叙旧。”傅润不知如何面对几个时辰前翻脸吵了一架的人,转过脸命早吓呆了的小查子来擦头发,半晌轻笑道:“怎么这样冷待岳丈大人?他终归是你父亲。”
这一声“彗之”亲切而随意,像是喊惯了的。
仔细琢磨仿佛还有一丝半缕狎昵温柔的闺房趣味。
至于“岳丈大人”……
臭小子,明里暗里刺他是掌权的外戚。
赵坼虎躯一震,尴尬地颔首,干巴巴摆手道:“不必不必。陛下,还是说回万鼎的事。”
赵家二人明为父女,实是父子,其中又有无数曲折误会,两方是一样的不自在和拘束。
赵彗之把纱帷和霞帔往下扯了又扯,暂时顾不得动作像不像父亲口中“端庄贤淑的中宫”。
赵坼何等细心,越看越觉得古怪,忽然想起来——老天!皇后怎好当着外臣男子的面脱衣裳!
他、他虽是……明明不是……哎呀!若教夫人晓得……
这魏小静,粗鲁的便很不像个女郎!不知廉耻!
要是彗之,他早上手揍了。
赵坼别过脸,面无表情地欣赏楞格木窗半褪色的金漆。
傅润垂眸拨弄赵彗之系死的结扣,“万鼎么,随他吧。李季臣想让韩集顶了万鼎的位置,韩集是……天生怕死、左右逢源之人,孤发一封无字密信与他,半月内,哼,他必告老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