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又添一件运粮……
傅润心事重重地穿过连廊,闷头往赵坼的主院走。
小时候他来过赵府许多次,可谓轻车熟路。
廊下的仿江南造睡莲池自从赵老将军离世,就被赵坼用泥沙抹平夯实,填成一个大习武场。
有一赤/裸精壮臂膀的年轻汉子挑一柄银箭镞木枪与三人对练,右手绑两层木夹板滑稽地吊在半空,左手却挑、勾、劈、挡变幻如风,脚步飞快,刹那间一个斜刺破空穿至傅润面前。
银色的枪头离傅润仅有一拳距离。
刘福一句“陛下”跳到嗓子眼——
傅润神色不变,淡淡地推开木枪尖,冷笑道:“赵斐之,你好大的胆子。”
赵斐之同样冷着脸回敬:“不如陛下胆大。”他这样拉扯,右臂的箭伤再度裂开,流出鲜血。
傅润闻不得血腥味,后退两步,垂眼沉吟:“伤要养到什么时候?”
“……陛下要我走,我就能动身。”赵斐之是赵坼的嫡长子,相貌周正,膀大腰圆,眉毛下有一道两寸的刀疤;某年误入敌人陷阱,被那矮人族的女王额卡里多骑着白象砍了一刀。
傅润嗤笑,解腰间玉佩递与他,“早些回吧。你夫人不是为你生了一对儿子么,也该满月了?”
赵斐之瞅瞅通体腻白的羊脂玉玉佩,忍了又忍,终究替“幽居深宫”的幼弟不满道:
“陛下,我弟弟——”
“嗯,如何?”傅润心想:若是替二郎、三郎求升迁的恩典,断然不能答应。
“听父亲说,您近日夜御十女。”赵斐之越想越怒,丢下谨慎,剑眉高抬,几乎喝道:“陛下忒荒唐了!皇后在陛下眼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整整三年,我赵家受如此大辱,父亲百般委曲求全,数命我等不得冲撞陛下,忠心报国开拓疆土要紧,换来的是陛下卸磨杀——”
“畜生,还不住口!”
赵坼穿着寝衣跑来,将竹木枕朝大郎赵斐之丢去,正中赵斐之的右臂。
赵斐之所中箭伤裹带寒毒,经脉几废,被父亲这么一砸,蓦然有锥心刺骨之痛,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往后倒,身旁侍从快步上前搀扶住他。
夜御十女?
这是谁传的消息?
傅润隐隐有怒色,因顾虑迫在眉睫的水患,冷着脸笑道:
“岳丈今日使的又是什么计策?”
赵坼挥手命赵斐之的亲兵带人回房,对着傅润敷衍地拜了一拜,“陛下来访,老臣有失远迎。”
傅润也不免他的礼,刻意受了一拜,说:“孤再问赵将军一次,赵斐之的伤可有大碍?潼关驿站来报,黑鞑、女真等部三月里烧杀劫掠边镇范县,对付这等蛮夷,有军无主将不大妥当。”
赵坼瞪圆虎眼,双手抱拳高声答道:“回陛下,副将和军师们都在,郑将军、魏将军也在二十里外右翼驻扎,大郎……他一时拉不动弓,老夫替他回去便是,正好管教管教二郎几个。”
岂能放虎归山。
傅润轻轻摇头,暂时放弃在西北军中安插心腹的打算,继而问赵坼:
“运河沿岸诸府县的驻军都统领可是赵彰之的旧部?赵彰之在北海(今山东)待了将有四年了罢。近年北海百姓不闻倭寇语,他是有功的。孤正想提一提赵彰之的品级,调他去福建驻扎,南洋的红毛愈发猖狂,竟敢私自买卖我朝百姓发往大秦(古罗马)!”
福建泉府司都统领是李相的庶弟李少臣,这哪是提拔,分明是想隔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武将的轮转和文臣班子不一样,五年一动,既然无过错,岂有短短四年就仓促迁官的道理。
“三郎?唔……这个么……”赵坼垂眸,作势思索一番。
他既挂心长子的伤势,又对“陛下连御十女”的谣言深信不疑,而每每看见傅润,脸上便像被扇了两巴掌似的,“忠心”与“父子”两种情谊来回敲打他,最后则是另一种心虚占了上风,少不得态度冷硬起来。
赵坼面色沉着,挺直腰背回绝:“不,三郎彰之愚钝,难堪大任,替陛下守好北海已是他小子一生的运气,再者……陛下莫不是要调动府县的兵运粮去河洛?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
赵坼见傅润神情不虞,不免心直口快,粗声辩道:
“各地驻守的军户一管城防、二除山贼,兼掌武械库。离任运粮的一个月里万一有什么动静,单靠几队民兵,城中空虚,教刁民们烧上一场,折子如雪花飞来,有的陛下头疼。”
傅润轻笑,“兵部的漕军亦是领军饷的军户,祖上皆随太祖征战四海——”
“哼,既如此,陛下去找元勉就是,漕军运粮天经地义,虽说这帮人久不骑马、做事懒散了些,一万石粮运到河洛剩下八千石总无大碍罢!先帝既命老臣辅佐陛下,臣敢不竭心尽力,正所谓‘忠言逆言’,还请陛下速速回宫。”赵坼胡乱抓了两把花白的胡须,冷声下“逐客令”。
傅润一怔,凤眸无神地盯着赵坼的脸,半晌,似笑非笑地剐了一眼廊柱上陈年的刀痕。
刀痕凌乱,像是用一柄短刀多次砍凿出来的。
有个孩子曾站在这里,踟蹰不已。
赵坼顺着傅润的目光端详自家的廊柱,没明白这小子什么意思,于是不耐烦地催促道:
“请陛下回宫。陛下此次出宫真真鲁莽!禁卒带的忒少了,恐怕要招刺客。”
傅润如梦初醒,攥握成拳的手指一根根展开,欲言又止,最终淡淡地颔首。
*
午后殿内闷热,砖上冒着一层黏腻细密的水汽。
方嬷嬷掀帘子走进来,身后跟着换了宫娥衣裳的乐妓,好意指点她隔着珠帘罗纱跪拜问安。
乐妓昨夜里听说了许多这位皇后娘娘的事。
什么皇后是赵将军养在深闺的小女儿,有五个当将军的哥哥,有出身定国公府的母亲,家里人捧在手心锦衣玉食喂大的,性格跋扈阴郁,面貌奇丑无比,脚大,个高,还是个哑巴……
“啊,真有这么厉害?”她盘腿坐在乐官王秀芝的脚边,拧眉问道。
好像有道理,又好像不对。
王秀芝怜悯地抚摸乐妓的头发,“你去了那里,就当是死了,或者——亲近方嬷嬷,她这个女人倒有些手段,三年里多少宫女太监被抬出去呵,她是为什么活下来了呢……她定有法子。”
有法子……
手指钻心的疼,乐妓忍不住哎呦一声,一抬头,方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瞪她。
“怎、怎么?”她无声地问,被狠狠踩了一脚的手指仍旧按在黑砖上。
“娘娘问你可有名字,你是哪里来的小鬼呀,一问三不知!”
“啊,名字!回、回娘娘,奴婢叫秋芙,司礼监的太监发给奴婢的名字,本家姓齐,嘿嘿。”
坐在床边看书的身影慢慢站起来,在屏风处停顿片刻,肩披浅青色梅花外袍走至正殿。
秋芙想着自己是“死了”的人,一时天真懈怠,不禁仰面抬眸飞快地打量一回“娘娘”——
她双手捂唇咽下惊呼,心砰砰跳,垂首敛眉回想一番,倒不害怕,两颊浮现少许绯红。
那身影脚步不止,自顾自地往书架走,提笔随意写了一张纸笺搁在美人榻上。
方嬷嬷蹑手蹑脚取来,见写着“退下”二字,以为弹琵琶的小鬼惹着皇后不高兴了,手上用十分力气拽秋芙出去,两人走到枯萎颓靡的牡丹旁,顶着烈日低声谈话。
“下回机灵些,别总是抬头!娘娘是皇后,陛下的发妻,你是什么东西,敢直视娘娘!”
“……哦,我晓得了。嬷嬷……你有没有看清楚娘娘的长相呢?”
方嬷嬷觉得好笑,叉腰教训她:“你当我是谁?我是陛下亲自挑来服侍娘娘的,先前在姚皇太妃宫里,你总不会不知道姚妃是陛下的生母吧?娘娘的相貌么……你记住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