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觉得我不会上报圣上参你一笔吗?”
“你!”傅荧顿时僵住,他确实没有告诉圣上,就是为了拿捏住沈卿钰,可却忘了,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是连中三元、十六入仕、十八入阁,二十拜相、本朝最年轻的首辅。
更何况他们从小就认识,沈卿钰对自己可谓是了如指掌,无论是读书天赋还是才华智谋,都远远超出自己一大截,就连威望最大的顾太师,都对他青睐有加,将他视为己出。
他要拿捏他,谈何容易?
而且这件事他也没上报寿熹,虽然那个老家伙知不知道这件事并不重要,反正他迟早有一日会将他取而代之。
但这件事要是被多疑敏感的皇上知道了,那他辛辛苦苦坐上的秉笔太监这个位置,就很可能摇摇欲坠了。
是他掉以轻心了。
可这不重要,他敢打赌,沈卿钰绝不会让别人知道毒老鬼在他那,因为那段经历对他而言,无疑是屈辱且不愿提起的存在。
高高在上的沈首辅,怎么会让别人知道自己很可能会变成一个不男不女、可以产子的怪物呢?
他思索着,想到被分派的任务。
收敛了神色,选择率先妥协:“我今日请你来不是和你打嘴仗的,若你觉得我冒犯了你,那我为我刚才的态度向你道个歉。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我们俩也别一见面就斗气,此番找你是有正事的。”
“毒老鬼说了,这解药用料特殊,当今世上只有这一瓶,如果今日你不能从我这拿到解药,怕是往后一年,你都要承受这些非人的屈辱了。我诚心找你合作,也自然是会把解药给你。只要你答应我办一件事。”
说完后,他停顿了一下,等待沈卿钰的回复。
沈卿钰抬起眸子,问他:“什么事?”
傅荧笑了笑:
“江南那边的收成今年不太好,一些商户找到了织造署,请求提高明年的大米粮价,这样一来稻田的租赁价格就会上涨,他们也可以交给给朝廷更多的税钱,这个票拟你帮我过一下,我就给你解药。”
沈卿钰当然明白,他这个话里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当地商人和地方官府勾结,在收成不好的时候,压榨百姓,提高粮价,以租赁更多私田为盈利点。由于收成不好,很多百姓无粮可吃,便会将手中的田地给低价卖出去,蓄势待发的商家则会趁机低价买入、然后再高价卖出去,几番倒卖,既满足朝廷的征税要求,又可以给这些商家赚取最高的利益。
最终百姓就成了去掉一层皮的无辜受害者,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他们,却要卖掉自己赖以生存的田地,沈卿钰几乎瞬间就可以越过窗边,看到饿殍遍野、尸骨无存、民不聊生的现象。
傅荧自是预料到他的犹疑,便说道:“这件事就算不经过你票拟,陛下那边如果知道,我想他也不会不同意的,毕竟江南的赋税,占着全国赋税的大头,国库空虚,急需这样有效的政策来充盈国库。”
“只是我总觉得,如果这件事可以提前说服你,你不加以阻拦,我想会进行的更顺利一点,也可以解决皇上的担忧,不是么?”
沈卿钰知道,他说的没错。
泰和帝确实不会反驳,他作为离他最近的臣子,从剿匪事后皇帝并不关心那些无辜百姓有没有得到安置,而是更在意丢失了的军械有没有全部找回,和之前的诸多事迹,就可以窥见这个皇帝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皇帝和太子并没有将天下百姓视为己任。
生民为草,君父不臣。
有时候他会感到一种由心而来的无力感,因为入仕后,他才发现这些,和顾太师从小教他的,太不一样了。
思绪却没有走太远,他回过神来,没有直接回他答应与否,而是问:“我如何得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解药呢?”
傅荧看他不第一时间反驳,颇为惊讶了片刻。
他以为以沈卿钰的性格,肯定会断然拒绝,甚至拂袖而去都是很正常的,可没想到沈卿钰却没说奏疏的事,而是第一时间问解药。
这显然不符合他以前认识的沈卿钰的形象,谁都可能是沽名钓誉之徒,唯独沈卿钰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他动作迟疑地拿出怀里的黑色瓷瓶,示意沈卿钰看:“这上面印着毒老鬼的字,你应该认得吧?”
沈卿钰眼神很好,当然可以看得出来。
傅荧看着他只是静静观察着并不说话,心里不由得疑窦丛生,刚打算将解药收进袖口中。
谁料变故却在瞬息中发生——
一道凌厉的剑光突然闪过,直冲他的手腕而去,他近乎是躲避不及,拿着解药的狐裘袖口都被剑挑破了一大片,手腕上被剑划伤的地方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喂!沈卿钰!!”
眼见着解药就要被欺身而近的沈卿钰给抢走,手腕上的吃痛却让他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
“砰——”地一声。
瓷瓶在窗外划过一道弧线,随之瞬间坠入湖中的声音响起,傅荧捂着吃痛的手腕连忙去够,却没够着。
身后的人却比自己动作更快,剑被他扔到一旁,一道青色的身影闪过,沈卿钰跨上榻边直接跟着跳了下去。
又是“扑通”一声。
傅荧趴在窗户边往下喊:“沈卿钰你疯了吗!这小苍湖有十尺深,掉下去我可不捞你!”
可回答他的只有湖面上冒起的泡泡。
外面守着的太监侍从听到这动静陆陆续续跑了进来,见到傅荧手上的血迹,都纷纷惊了,正欲演一出哭天抢地的戏码,傅荧却让他们赶紧拿金疮药过来。
扭过身看了好几眼窗外,最终是喊了几个人:“你们几个,去看看下面什么情况。”
可还没等那些人下去,浑身是水的沈卿钰便走了上来,他用寒潭一样的眼神凉凉看了眼傅荧,紧抿着唇走到了他塌边。
傅荧被他这个像要吃人的眼神惊得浑身一抖,问道:“你、你捡到解药了吗?”
“闭嘴!”沈卿钰咬牙切齿地低斥一声。
黑色沾着水的瓷瓶被沈卿钰扔到了地毯上,里面除了流出来的湖水,根本是空空如也。
“解药全部融进了湖水之中!”
“哗啦——”,丢在傅荧身旁的剑被他猛然抽走,刺目的剑光刺的傅荧险些失明。
他将剑抵在傅荧眼前,神色冰冷,“告诉我!毒老鬼现在到底在何处?!”
傅荧被吓得一抽,然后神色僵住,含糊道:“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是觉得我查不到是吗?”
那锋利剑尖又往前一寸,傅荧觉得自己再不说真的会交代在这里,满头大汗道:“他被抓到的时候本就自断一臂时日无多了……没几天就死在了牢里,解药是从他身上搜刮来的,现在还被你……”
闻言,剑光乍动。
那锋利的剑刃堪堪斩断了傅荧几根发丝,沈卿钰的声音冰凉如雪,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满脸厉色,眼睛通红,涌现出一股磅礴的杀意来,“傅荧,有时候我真的想杀了你!”
傅荧被他这股气势吓得心虚非常,却要强撑着:“你敢!当街杀人,你还想不想要你这顶乌纱帽了!”
“哼。”
他冷哼一声,用力拔出剑,便朝门外走去。
他的气场如此强大,让房间里一直站着的若干侍从竟无一人敢去拦,都呆若木鸡地杵在远处。
沈卿钰走了片刻,到了门口,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回过头,用讳莫如深、冰冷深沉的目光看着他,缓缓道:“与虎谋皮,当心玩火自焚。”
“江南那笔账,我会和你慢慢算。傅荧,你最好是祈祷,不要让我抓到你。”
等他走后好久,傅荧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他吓到了。
而他原本要办的事,竟然完全没办成!解药这个唯一的把柄也没了!
桌上的珍贵名器、鸣珂锵玉,“哗啦啦—”全部被他一把扫到了地上,尽数破碎,全部成了破铜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