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钰不喜他。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觉得他看似温和的表面下实际上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城府。
他也知道织造署背后的势力就是太子,可事实上若对方有备而来,他就算查也只能查到替死鬼。
可不管结果如何,此行他都会竭尽全力。
看着马车榻边被他放置一旁的玉佩,他眼神冷漠。
那块玉佩是太子临行前塞给他,让他务必带在身边的,说是可以辟邪。
犹记得他走之时,那人拉住自己的衣袖,顺着他手臂一直滑落到他手腕上,不容拒绝地将玉佩塞到自己手中的情形。
他下意识想挣开他,可对方却没有松开他的手腕,而是牢牢抓着他。
像要把他钉在手上的力道。
他垂眸去看,只能看到苍白又有力的手上微微鼓起的青筋,就好像即将破笼而出的禽,有着不同于以往的强势。
他皱起眉头,然后去看向那人的脸。
只消片刻,那神情莫辨的脸很快恢复成一派温润谦和的样子,就好像刚刚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那双清润的眼睛里,倒映着他全部的身影,专注又带着深意地、一眨不眨看着他。
玉佩便进入了他袖中。
轻若孤鸿的声音:“阿钰,别拒绝我。”
思绪回转。
他眼中一片冰冷,用眼角撇了一眼那个被他扔到一旁的玉佩。
——无论太子对他有何种心思,他都厌恶万分,也懒得去猜想。
眼下时局复杂,行路上舟车劳顿,本应无暇去顾及其他。
可他这几日辗转梦中,竟然几次出现牢狱中那双澄澈如洗的眼睛,还有之前查过的那些卷宗上刻的密密麻麻的字。
心绪跌宕起伏,说不出是为何。
冥冥之中,事实告诉他,即便再不愿意承认。
那天他确实算得上是被救了。
段白月说过,醉生梦死只能由旁人来解,如果不管不顾,他真的会有性命之忧。
而对方也并非他误会的那种流连花丛的无耻之徒。
找回来的玉佩也是个假的,去青楼的其实另有其人。
……
一切的一切……
他眼中划过一丝少有的迷茫。
他是不是……真的对他有偏见?
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想,他们之间,应该再无见面的机会了。
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是——
那块刻着“陆”字的玉佩不知何时被他带到了身上。
此刻在他袖中正安安静静地躺着,流淌着柔和的光。
*
可没想到刚到江南第一站鹭洲就遇到了问题。
刚下的大雪封了山,去往鹭洲的官道上被积雪堵住了。
这山头离地方官府大约八十余里,即便他们去传信,等信到了地方官府越过山头赶过来前前后后还需要大约一周的时间。
按理说他们在山脚下等等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去江南不急,但今早沈卿钰一个人站在山前看了一早上,便决定要在地方官府赶过来之前,先把封山积雪和路口的大块碎石给清了。
是先清封山的积雪,而不是官道上的。
随行的户部侍郎韩修远问他:“为什么啊子瑜?不应该把官道上的先清了吗?不然我们怎么走?”
那身姿如雪的人静静立在积雪重重的山前,指着山脚下的几户零星村民居舍,开口道:
“韩大人你看,这些山脚下村民,有的是樵夫、有的是猎户,就靠着上山打猎、替户主砍柴谋生,他们干一周的活计也只能赚到不到一钱银子,如果不清理山口积雪,他们将一周都没有活可干。”
“我们清好官道走了,他们只能等地方官府来,没有我们督促,这些地方官府真的会来吗?”
韩修远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叹了口气,恭敬地朝沈卿钰拱手行了个礼:“还是沈大人思虑周全,万事以民为先,韩某受教了。”
“不是我思虑周全,是你们想的太少了。”沈卿钰面凝寒霜,“今年大雪苦寒,路多冻死,寻常百姓过冬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我们此行不能解决实事,那么将毫无意义。”
韩修远肃穆:“五体投地,五体投地!受教!”
一旁的李大人却面露难色:“可沈大人,这鹭洲山何其之大,算上带来的侍卫,我们也不过数十人,就算叫上那些零零散散的猎户樵夫,得清到什么时候啊?”
周遭观望他们良久的山民不由得面露失望之色,摇着头互相说着什么。
沈卿钰蹙起眉头,神色也难辨。
就在这时。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重重掩映的树上响起:
“这不还有我吗?一个不够,我还有二十个,愿为沈大人效犬马之劳。”
沈卿钰转头去看。
只见不远处的梅树上,屈膝坐着一个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的男人。
此刻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注意到他的视线后。
从树上跳了下来,动作干脆利落。
随之树上的梅树枝条在空中晃了几晃,积雪簌簌落下。
前方是一片沉霭、大雪压山。
那身材高大人朝他伸出手来。
挡住身后的暮霭沉沉。
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道: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我叫陆筝,是天地镖局的总镖头。”
第14章 试探
闻言,一片寂静。
韩修远和李大人都愣住了。
沈卿钰沉默不语,只是紧紧盯着眼前人的脸看。
来人比一般人还要高大一点,一张清秀英俊的脸,漆黑的眼睛清润透亮。
唯独嘴角的笑意和煦、又带着一丝无拘的洒脱,给他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像极了那个——
倏然,瞳孔震颤。
沈卿钰睁大眼,视线一寸寸从他脸上挪到耳后根,并未看到人皮面具的粘贴痕迹,而且面前人的肤色也要更白一点,装扮是常见的江湖镖局的样式,胸口上印着“天地镖局”几个字。
虽然江湖味浓了点,但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
“在下韩修远。”韩修远先是行了个礼,“陆侠士若愿意帮忙自是最好,只是不知侠士说的剩下二十个人现下在哪里?”
“陆筝”也就是陆峥安,朝后面摆了摆手。
配合他装大尾巴狼的陈飞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带着胡斯他们驶着镖车一起出来了。
约摸二十几个浩浩荡荡的人,各个身穿印着“天地镖局”的衣服,隐去脸上的“囚”字,陆陆续续从丛林雪山中走了出来。
“在下陈飞。”
“在下胡斯。”
……
一群人一一介绍过后,朝着沈卿钰抱拳行礼、齐声道:“愿为沈大人效犬马之劳。”
韩修远看着齐心协力的众人,眼睛眨了眨。
果真是——豪气冲天啊。
他犹豫道:“各位好汉义薄云天,只是此番清雪耗费诸多时间,怕是要耽误各位走镖,而且朝廷可能拿不出钱来给各位报酬,不知——”
“既是效力,自然不收取任何报酬,韩大人客气了。”陆峥安客观陈述着,“再说大雪不清,我们也没办法继续走镖。”
一双清亮的眼睛从头到尾没离开过沈卿钰身上,他笑道,“非要说什么原因,只是见到沈大人无私为民,心生敬仰,自发自感而已。”
然后他问:“不知沈大人,可愿接受陆某帮助?”
言语之间,俱是恭敬之态。
张弛有度、进退有礼。
既有江湖中人的洒脱,又有初见面的坦诚。
韩修远满意地点点头,和李大人一起征询地看向沈卿钰:“沈大人……”
那清冷如雪的人微微垂下眼睫,随后——
微微弯下松竹一样挺立的腰,朝面前众人拱手道:
“在下沈卿钰,表字子瑜,替山下村民,先行谢过诸位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