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钰喝茶的动作顿住,茶水险些烫到他舌头。——事实上,这两日陆峥安确实都赖在他房间里,虽然没有同塌而眠,但他宁愿睡在榻边也不肯离开他的房间,在多次争执也无法改变结果后他便随他去了。
他收敛起表情,用一张清冷淡漠的脸,神色不变地撒谎:“没有,只是在他受伤后,我偶尔会来看顾他,晚间留的晚了一些。”
韩修远了然,不由得感叹:“自从陆兄受伤后,我观子瑜你对陆兄无微不至,可谓是有求必应。”然后看着沈卿钰被烛火映照的清冷的侧脸,忍不住说道,“子瑜,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
韩修远道:“你待陆兄好像格外不同,这么些年来,没见你和谁如此亲近过。”
他说的是事实,因为即便他和沈卿钰相识五年了,沈卿钰平日里对他也总是客套中透着淡漠疏离,像隔着一层雾,更别谈秉烛夜谈至彻夜不归了。所以他猜想,两个人关系定然是非比寻常的好。
只是他很意外,身居高位的沈卿钰会和一个刚认识的草莽一见如故。
沈卿钰沉默下来,脑中思绪繁杂,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见他不说话,韩修远也习惯他的沉默,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接着话头关心道:“陆兄现如今伤势如何了?”
闻言,沈卿钰下意识皱起眉头:“尚未痊愈,总是反复。”何止是反复,压根就是陆峥安不肯配合大夫,甚至他隐隐约约觉得,陆峥安巴不得伤势更重一点。
“那……我们接下来几日,是否还要留在这里?”
韩修远问出这个问题后,沈卿钰揉了揉额角,语气略显疲惫,但声音坚定道:
“不,明日便走。”
“那子瑜和陆兄商量过这件事吗?”韩修远隐隐约约觉得,陆峥安是不想看见沈卿钰就这样不告而别的。
沈卿钰蜷缩了一下捏着茶盏的手指,语气冷静道:“与他商不商量,我们都得尽快回程了。”
然后拿出一个信封给韩修远看。
韩修远就着烛火,看着上面熟悉遒劲的字迹,道:“顾太师送来的信?”
“是的,师傅催促我们,需在明日之前赶到。”
看着他坚定的表情和不被凡事打扰的眼神,韩修远也不由得叹气:“子瑜,此去,你我便再难回头了。”
——像这样不受世俗打扰、江湖自在的日子,回景都后,便不会再有了。
“江湖路远,庙堂高寒,你我都是天下棋子,本就无路可退。若韩兄你心生退意,可先行——”
还没说完,就被韩修远打断,那张清秀的脸全是一片认真:“哎子瑜这话可是看轻我了,你我相识这么多年,况且顾太师也曾于我有教导之恩,对于革新这件事,我义不容辞!况且这也是我心之所向,何谈惧意?”
不由得抚掌:“匹夫之责,你我皆首当其冲,我是欣慰,可以和子瑜兄一起筹谋,子瑜兄不嫌某愚钝,还把我当同路人,我又怎能辜负子瑜一番美意?”
沈卿钰肃然:“有友至此,幸甚至哉。”
然后韩修远道:“我只是想劝诫子瑜兄一下,我们明日返程这件事,你还是和陆兄提前说一声,毕竟你我都清楚,回去可能就再无回头路了,怎么着,都应该和这位江湖侠士好好道个别,才不枉你们二人相识一场。”
沈卿钰垂着睫羽,淡淡道:“此事我自有安排,韩兄不必担忧。”
然后又和他说:“只是要拜托韩兄先别告诉李重等人,我们的行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好,那是自然。”韩修远神色认真道。
*
陆峥安是在不得不抽身去镖局处理事务的时候,发现沈卿钰走的。
李重等人和他一起回到驿站的时候,发现马车和行李已经消失不见,而且卧房也整理的格外整洁,看着都不像有过人住过的样子。
陆峥安静静看着房间内的摆设。
卧房沉香灰烬早已冷却,棉被叠成整齐的直角,连铜镜都被转向墙壁。
——那个雪衣素袍的人,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消除的干干净净。
桃花眼中浮现一抹红。
二话不说,他转身就往院中牵着绳的马走去,看架势又要去追。
李重的惊呼从他身后响起,钉入他耳膜:
“老大先等等,桌子上有一封信!”
陆峥安倏然停下脚步,接过李重递给他的信。
打开信封,淡淡梅香味传来,看见信封上清隽的篆体小字依稀熟悉,而信上只有寥寥几字:
“飞蓬各自远,池鱼不同路。陆峥安,山高水远,你我就此别过,也不必寻我。”
看完信后,他站着久久都没有说话,一双漆黑的桃花眼沉的让人发慌。
李重小心翼翼看着陆峥安的神色,看他脸沉得黑如锅底,好似蕴含着风暴,心中大感不妙。
旁边的陈飞和胡斯也都沉默下来,虽然不知道那封信是什么内容,但看陆峥安的表情也知道个大概。
李重劝慰道:“老大,沈大人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才不告而别的,你别动怒。”
“苦衷?”闻言,男人冷笑一声,紧紧攥着拳头往放信的桌子上用力一砸。
“砰——”一声巨响,木头桌子被他一拳碎成了两半,木屑四溅。
陆峥安的声音暴怒中又透着嘲讽:“他赶着回去和别人成亲!这就是他的苦衷!”
李重“唰”一下脸都白了,支支吾吾:“沈大人怎么会,这怎么……”
“好了,你们先出去吧,让我想想办法。”陆峥安揉着跳动不已的太阳穴,语气疲惫道。
而此时,他身上绑着的纱布随着他刚刚的暴力一拳,又重新渗出了血迹。
可他的无奈,听在一众人耳中,却透着无尽的失落和彷徨。
陈飞上前一步,拍着他肩膀:“老大,他既然要跟别人成婚,就说明他不是你的良人,那你没必要再为他伤神,以后各走各的路就行了。”
陆峥安没说话,李重表示赞同:“是啊,老大,这几日你对他的……对他的在意我们看在眼里,这种喜欢一个人的心酸无奈,我们也能感同身受。但说实话,男子汉大丈夫,情爱这种事,求的到是好事,实在求不到,我们就轻拿轻放,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然后犹豫着,看着他伤口,道:“也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伤害自己的身体。”
胡斯也红着眼圈道:“老大,我也得说两句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你都不能一蹶不振,天塌下来又算得了什么?作为男人……我们更应该坚强、振作起来!”
“等等——坚强?振作?什么玩意?”陆铮安打断他,听他们这味越来越不对劲,转过头,眯着眼看着他们一群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琢磨了片刻,脑中划过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你们以为,我是因为太在意他,因为得不到他,所以不惜伤害自己,甚至一蹶不振?”
三人眼里全是笃定:难道不是么?
陆峥安无奈:“我是在演戏你们看不出来吗?”
李重:“演戏?”
陆峥安觉得头疼,还得解释,“我要是不使这出苦肉计,伏低做小,你们觉得以沈卿钰的性格,他会容忍我这样亲近他、日日留在他身旁吗?”
李重、陈飞、胡斯:“……”
“所以老大你这几日的伤心、脆弱都是装的?”
陆峥安沉着眸子。
伤心不是装的,只有脆弱才是装的。
他没那么脆弱,但也不是不会伤心难过。
就比如现在,沈卿钰只给他留下一封信,就不告而别。
他就很伤心也很难过。
三人支支吾吾,还想说些什么。
“你们出去吧,让我安静一下行不行?”
陆峥安捋了一下头发,撑着额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