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静一直在点头,似乎全都听进去了,但又好像不过只是在附和。他听人说话时很认真,但目光又好像总是游离在酒宴之外,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茫然。
就这么打了一会儿马虎眼,刺史大人找了个由头,当场睡了过去。
裴静面对着转瞬睡去,鼾声如雷的刺史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在此静坐了一会儿,窗外有一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在门外的庭院中。冬日的夜色总是特别的黑,他前几日在山间,倒觉得那里的月光更清亮一些。
他就这样坐了片刻,确保刺史大人是真的睡过去了,这才起身离开。
裴静去了后堂,将那十名绣娘招至跟前,之后合上了门,整整一夜,屋内灯火未灭,直到第二日白天。
刺史大人一觉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他打着哈欠拍了拍脸,发现身上披了件衣裳,酒桌已被下人们收拾干净。他起身朝屋外走去,才没走几步,恰好又与裴静打了个照面。
裴静衣冠不整,头发也没梳好,边走边在整理他胸前的衣扣。刺史大人一眼看到他换了件新的衣裳,腰上的带钩上佩着一把短剑,紧张地问:“小王爷要出门去?”
“刺史大人你醒了?”一夜过去,裴静的脸色比昨夜好多了,他冲刺史大人和煦地一笑,“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去,去哪儿啊?”
“回原先的村落。”
刺史大人听闻噩耗,偷偷摸摸地倒退半步,这退半步的犹豫被裴静看在眼里。
“刺史大人,你没听错,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刺史大人晕头转向地跟着裴静:“啊?这是为何?”
“去找找那位圣使,他的手下人头挂在城门上示众,不知这位圣使看了作何感想。”
裴静说要走立刻就走,一刻也不耽误。再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就重新回到了那个村庄,身后跟着哭丧着脸的刺史大人。
村庄所在地的县官,敲着锣打着鼓,向村民们报告四个杀手被抓的好消息,甚至放了一摞炮仗,庆祝驱邪。
裴静抵达这里时,看到破败的小村庄弥漫着一层烟,烟飘散在风中,碎裂的红纸在风中飘荡。身后是灰蓝色的群山,眼前是萧条的田地,麻木的面孔,还有寒冷的北风。这是土地的原貌,夹杂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热闹。
麻木,不痛不痒地活着,这座村庄的现状就是如此,好像所有人被恶鬼附身了似的,在贫瘠的大地上游荡。唯有找寻来的尸体,白花花的尸骨,能让他们发出阵阵尖叫和哀嚎,但那已无法分清是厉鬼兴奋的叫声,还是人重新发现自己仍有血性的证据。
县衙下的官差花了一天的时间,将山坳中的遗骨抬出来。零散的骨架,大大小小堆在一起,找到能看清面容的尸体,肚肠都被挖开一个大洞。
没找到尸体的人们在一旁看着热闹,老弱或是小孩,嘴里叼着草或是嚼着烟,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些看热闹的微笑,看着周围辨认出自家亲人的人,发出阵阵哀嚎。
裴静站在一旁,平静地看着这样的画面,直到刺史大人对他轻声说:“小王爷,咱们走吧。”
裴静去了先前那户寄宿的人家,那户人家的壮丁还并未找到,因此,他们的脸上残存着些许高兴的生机。看到裴静拿出了钱来,这户人家的妻子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并且热情地欢迎他们进去。
裴静向这家人打听圣使的事,可惜她们听了,脸上只有茫然的神色。久居山村的农民,守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并不知道什么圣使。刺史大人见这家问不出什么,立即也派其他人去村中打听圣使的下落,可一圈下来,也没听到什么消息。
刺史大人见问话也问不出个结果,把裴静拉到一旁偷偷商量:“小王爷,不如下官直接派官差过来搜。原先既已捉住了四个,就不怕什么打草惊蛇。再说,有官兵在此,也好安抚民心。”
裴静转头去拍刺史大人马屁:“刺史大人,我一切听你安排。”
真的吗?刺史大人一点也不信。
裴静绝对是个一意孤行的人,刺史大人深信这一点,但却也笑呵呵地说:“小王爷,您可真是抬举下官了,下官这就去办。”
刺史大人派兵前来搜查,可村中的百姓并不领情,应当说不情愿。官府派人大规模搜查,意味着他们失踪的家属,有可能会被找到。
既然人已死,不看到尸体还能当活着,看到尸首只能想起未来无望的生活。若是半死不活的抬回来,一户人家,本来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却要多一张嘴吃饭,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刺史大人派人四处搜查,那些人不知是怕了还是怎样,竟从山间离奇消失了。
裴静倒是不着急,有些事急不得,既来之则安之。天气越来越冷,山中更是冷得如一块冰窖。每当深夜时分,彻骨的寒意,透过永远无法完全关好的门窗透进来,灌入破败草屋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离开洛阳城,才会发觉那座城是多么的繁华,多么坚不可破,阻隔了风霜雨雪,恍然天上人间,让人忘记了人世间的苦难。
而要摧毁一个州县的灵气,只需要一些恐惧,一些死亡,才几个月的时间,这里就变成了这幅景象。
刺史大人曾多次明里暗里地试探,询问裴静是否愿意回灵州县城。刺史府虽比不得皇宫奢侈,但好歹不至于半夜被冷风吹,万一感染风寒,得了病,这该如何是好?
可裴静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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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重逢~
第97章 阴魂不散
裴静不愿离开灵州,他的倔脾气上来,谁劝都没用,他非要在这里查出些什么才肯罢休。天气太冷,所幸农户自家酿了米酒,米酒正好驱寒,在冬天喝最合适,比任何其他东西都能带来热量。
裴静每晚都会喝酒,他就这样忽然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可喝完酒却更加难以入睡。对于农户而言,酒是驱散寒意,温热床铺的好东西;可对于他而言,酒是感受痛苦的药。
短暂的温暖之后,是更加彻骨的严寒,半夜若是酒醒,会觉得落入无法挣脱的冰窟里,遭受酷寒的折磨,他不愿沉溺在这种虚假的幻觉中。
裴静喝完酒,总是借着酒劲出去转转,他不怕黑夜,更不怕黑夜中潜伏着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怕。
深夜的山中很寂静,却也很热闹。没有人所以寂静,但虫蚁和蛇鼠活动却热闹。裴静在山里摇摇晃晃地走,反正周围也没人看见他,他丝毫不顾平日里的仪容,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他脸上厌烦的神情,就这样独自在山间漫步。
山间有月光,在厚实的云层里的若隐若现。他顺着月光的方向走,两旁都是高深的树影,高大而鬼魅的影子拦在眼前如千山万壑,层层叠叠,他一步步地朝前挪,不知不觉便挪到一处悬崖边。
悬崖边都是碎石子,明亮的月光将他们风化成一颗颗形状各异的碎片,风吹过来脚边的沙石会轻轻地扬起,踩下去如同一片草坪一样松软。
月光有时候会隐去,或是在树的遮蔽之下,眼前会有看不清的一大片黑夜。裴静踩到一处凹陷,被底下缠绕的藤蔓绊了一下,朝前摔过去,眼看着就要从崖边掉落。忽然从身后探出一只手,往他腰上一搂给拽了回来。
裴静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慢慢地朝后回头,却没看到人,那人却神秘地失踪了。
月光还是很明亮,难得今夜有这样美丽的月色,一整个玉盘高悬于空中,好似团圆佳节。
裴静很长时间望着那轮月亮,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裴静平静地开口:“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赫连翊不知该如何答复,他确实离开了洛阳城,并且在他的记忆中,他好像已经离开了那里很久。
许久不见,赫连翊都不知如何开口,说出的话像风干的枯木一样干涩:“你知道是我。”
“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还算你有点良心,我还以为你的良心全被狗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静答非所问地开口:“你居然能找到这里,我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