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身后倚靠着的自然也并非自己的床榻,棠溪珣猛然回过头来,发现管疏鸿正抱在他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衣衫单薄,身形如一支箭一样笔挺,倒是用斗篷把棠溪珣裹得严严实实。
“这、这是……”
“这是魁斗山。”
管疏鸿眼望着远方天边的启明星:“快要日出了。”
棠溪珣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昨晚随口抱怨之后,管疏鸿竟连夜疾行了十余里,一路将他带到了这座高山上。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管疏鸿却笑了笑,用手背蹭了下棠溪珣的脸:“山间风大,冷么?”
棠溪珣摇了摇头。
“那就好。”
管疏鸿抱着棠溪珣眺望四野,说:
“我一直觉得日出前是一天之中最难熬的时刻,这个时候地面上最冷,也最安静,刚来西昌的时候,我常常会在这时醒来,觉得十分的孤独寂寞,也忍不住会怀疑,还能不能等到天亮。”
随着管疏鸿的话,棠溪珣刚才发现自己已来到山巅上的震惊逐渐散去,他也顺着管疏鸿的目光向着远方看去。
他心中却想到,管疏鸿自幼因母亲的缘故受尽排挤,后又背井离乡,成为质子,相比其他的皇子,他的人生不能说顺遂,最后却登基为帝,一统两国。
或许对于他来说,此刻,就是他人生的黎明之前,最寒冷、最寂寞、也是最蓄势待发的一刻。
但管疏鸿也等来了属于自己的天亮。
棠溪珣心里涌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感觉。
因为他已明白,管疏鸿日后登基,靠的,绝不是卑鄙伎俩,也非肉/体关系。
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思量间,眼前却霍然一亮!
棠溪珣抬头看去,便见只是刹那,已是祥云东来,光起云中,四下云海蒸腾,翻卷动荡,如鹏鸟展翅,缭绕翱翔,山间亦是雾气涌动,将橘红色的霞光愈加浩浩铺展而开。
瞬间,团日如火,似蛟龙吐珠,在苍茫火海之间腾跳而起!
万丈光芒镀于周身,华丽而又绚烂,在这壮观的自然盛景面前,管疏鸿和棠溪珣一时都沉默了下来,静静注视着。
“昊国也有一个传说,只要心诚的人都会得到上苍的庇佑。”
沐浴在清晨金灿的阳光中,管疏鸿注目朝阳,声音却是那般的执著而坚定:
“今天我们来到了这里,看见了日出,你这一生也必会阴云散尽,明光万里。”
棠溪珣心脏咚咚直跳,他想说他不信这些,一时却不知为何有种眩晕之感。
管疏鸿却回过身来,握住他的手,目光亮得灼人:“你也说,你说,咱们必定一生一世,相守到老。”
棠溪珣心中震动,这八个字就像某种承受不起的谶言一样砸下来,让他本能地回避抗拒,
他仓促之下,也不知道怎么动用那副伶牙俐齿,只能说:“这种事,哪有说了就能成的?”
管疏鸿说:“那试一试也无妨啊,是不是?不用怕,来,瞧着我,来。”
棠溪珣本来撇开了头去,却被他勾着下巴转过来,管疏鸿望进他眼底,温柔而痴情:“咱们一块说,咱们必定能一生一世,相守到老。”
棠溪珣拗不过他,终究只能道:“咱们必定能一生一世,相守到老。”
然后,他便看见喜悦的笑意如波纹般徐徐自管疏鸿的眼底荡开,然后展开手臂,将他搂进了怀里。
“这就够了。然后尽管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棠溪珣一怔,然后意识到,他在回答自己昨晚的话。
“努力让你今天明天和以后都喜欢我,让你愿意留下,不再离开,是我的事。”
管疏鸿说:“我也相信,我一定可以做到的——就像你想实现你的理想那样坚定。”
不知不觉,太阳褪去了初升时的绚烂,却越升越高,山间寂静无边,却又流动着一股难言的温柔,洒在身上,渗进心间,极轻又极重,至弱又至强。
*
不知不觉中,昊国使臣已经在西昌盘桓数日。
这次出使,双方也算是宾主尽欢,并且约定两国要永结百年之好。
但实际上,昊国人在私底下动作频频,一直在向西昌数位大臣暗中送去厚礼。
这些礼物有的被严词拒绝,有的却被欣然笑纳,至于昊国背后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得到礼物的人中并不包括棠溪珣,但他却也暗中收集信息,将目前所知与昊国使臣来往的人名都记了下来,以做防备。
此时也恰逢翰林院最近在编纂世宗实录,有些史料查找不出,急需博闻强识又擅长文辞之人帮忙,棠溪珣在这方面不说当世第一,也是屈指可数,因此便暂时借调了过去。
所以他这阵子过得十分忙碌,也从上次宫宴之后便没再见过管承林了。
这一日从翰林院出来,天上淅沥沥落着小雨,棠溪珣从湿漉漉的白玉阶上走下,风中夹杂着湿气和花香,扑衣沾身,浩浩茫茫,层叠宫阙也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若海市蜃楼。
棠溪珣忍不住停下脚步,深吸一口雨气,向着远方望去,几乎萌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或许,没有那些遗憾和意外,他的人生本该就这样平顺度过吧。
但棠溪珣心里十分清楚,那只掌控世事变迁的无形大手从来都没有停止搅动。
暗流中,灾祸或是机遇,都将随时被推到眼前。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听到身后有个人轻呼道:“清绰?”
棠溪珣转过头,见到一名年轻的翰林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跑了过来,手中举着一柄伞,忙不迭地高高抬起来,将他罩在里面。
他脸上露出了笑意,说:“你没带伞吗?我送你出宫吧。”
棠溪珣笑了笑说:“一点小雨,也无妨的,那就多谢寻踪兄了。”
这翰林正是上次提醒棠溪珣陶琛之事的何路。
只是,作为棠溪柏的学生,他近来却因一些家事,同恩师闹了些矛盾。
何路知道棠溪珣父子素来不合,憋不住找棠溪珣倾诉了几回,又得棠溪珣柔声细语的安慰,对他十分感激,加上钦慕这位年轻状元的才华,一来二去,两人就越来越熟了起来。
此时,何路举着伞,一路和棠溪珣并肩走向宫门口,随口闲聊。
“今日的天气真是湿冷,倒让人忍不住馋起酒来。”
何路笑着说:“雨天里几口烧酒下肚,什么寒气湿气都一扫而光,那感觉简直再爽快也没有了。”
棠溪珣道:“没想到寻踪兄竟还是个好酒之人,我平日倒不怎么喝烧酒,不知道你可有什么好去处?”
何路一听大喜,问道:“我正愁一个人饮酒寂寞,贤弟愿意与我同去吗?”
棠溪珣笑道:“若蒙不弃,荣幸之至啊!”
那一瞬,何路的目光中掠过一丝犹豫和担忧,但还是迅速笑了,顺着棠溪珣的话说:“走。”
两人一同登上了棠溪珣的马车,又在何路的指点下,一路七拐八绕,越走越是偏僻。
棠溪珣察觉到这马车刚才走了不少重复的路,他暗中默记,已经判断出,此时的真实方向是朝着城外走的。
但是棠溪珣什么也没说,只是若无其事地跟何路谈笑风生。
倒是何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断颤抖着将衣服抓出褶皱,好几次几乎说不下去了。
但棠溪珣微笑着问他:“寻踪兄,你说呢?”他便又打起精神,稳住了自己的声音。
终于,马车停了。
棠溪珣下去之后,发现面前是一处乡下小路,前方盛开着一丛丛热烈的野花,开的如火如荼。
到这,马车就无法行走了,只能等在外面,棠溪珣和何路一路前行。
只见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十分素净的门扉,上面铜环双掩,远处也有些庭院稀疏,偶尔还有行人路过,看起来最是寻常不过。
棠溪珣笑着说:“这里是酒坊吗?看着倒有趣。”
何路与他对视一瞬,移开目光道:“是喝酒的地方,但这里的老板生性喜静,只接待熟客,贤弟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