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这一出去,他就看见外间有个人早早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棠溪珣怔了怔,道:“爹?”
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棠溪柏。
虽然父母每天都来看他,但很少这么一大早就过来,棠溪珣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棠溪柏笑道:“没事,岁数大了,觉少,就过来看看你。”
谁信啊。
棠溪珣知道他大概是怕管疏鸿走了,自己的心情受到影响,才找了这么个借口,他眨了眨眼睛,也不说破,往棠溪柏面前的小凳上一坐,把头凑过去,说:
“给,看吧。”
棠溪柏笑了,真的捧着棠溪珣的脸看了片刻,给他理了理衣领,又摸了下他的额头,问道:
“今天感觉怎么样?”
棠溪珣说:“挺好的呀。”
棠溪柏捏捏他的脸:“那就吃早饭吧,你娘给你炖了汤。”
于是棠溪珣去洗漱收拾,父子两人又一起用了早膳,棠溪柏的耐心极好,等到棠溪珣慢慢吃好了,才拍拍他的肩膀,说:
“跟爹爹来,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棠溪珣有些茫然,被棠溪柏牵着手,一直走到门口,却发现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前面拴着四匹骏马,旁边还站着十几名护卫。
棠溪珣一愣:“这是——”
“珣儿,你想去昌邑就去吧。”棠溪柏凝视着他,与棠溪珣几分相似的黑眸中带着淡淡的了然之色。
昌邑,正是现在两军正在作战的地方,管疏鸿也在那里。
棠溪珣下意识地说:“我那里去干什么?”
“你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我知道你记挂着管疏鸿,也知道你一手谋划的战局,你也一定想亲眼去见证它的胜利。”
棠溪柏目光柔软,看着棠溪珣:“如果不去,会很遗憾吧?”
棠溪珣一时语塞,心中震动难言。
“不,可、可是我不能——”
棠溪柏道:“爹知道,你不提这事,又做出一副睡的很好很开心的样子,是怕我们担心,我也确实放不下你的身体,可是更不愿你为此心中有憾。”
“去吧,既然那么想去。”
他按住棠溪珣的肩膀,眼眶也有些红了:
“西昌这边的事,有皇上在,也有我,去做你想做的事,别再像小时候一样,只能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奔跑玩耍,为了让爹娘不要把你送走,生病了也不肯喊疼,不要顾虑着身边的人,总是放弃那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
“孩子……”棠溪柏道,“爹爹希望一直能看到你在我身边好好地活下去,但爹也希望你能够开心。我们对你的亏欠实在太多了,你不要再想着我们了,好不好?”
棠溪珣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底还是泛起了湿意,棠溪柏也不用他再多说什么,托住棠溪珣的腰,半扶半抱着将他送上了马车。
棠溪珣有些无措,扒在马车的窗户上,喃喃说道:“爹爹!”
“哎!”
棠溪柏站在马车下看着他,树影中,阳光透过树叶,在他的脸上洒下点点金斑,柔化了岁月的痕迹,看上去依然是那个正值盛年,可以遮挡一切风雨的父亲。
“一路顺风。”
*
棠溪柏准备的马车又稳当又快,上面还铺满了厚厚的毛毯和软垫,吃的喝的也一应俱有。
棠溪珣这一路几乎没有感觉到颠簸,只用了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带着两千名护卫军,到了西昌军士驻扎的营地外面。
他坐在马车里,不用掀起帘子,都已经闻到了那熟悉的,火与血的气息。
前世那条漫长到仿佛走不到尽头的俘虏之路,好像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一种岁月恍惚的迷离苍茫,就像是旷野中骤然劈下的黑沉闪电,瞬间经年已过。
棠溪珣闭了闭眼睛。
“大人。”
外面的侍卫轻声道:“属下扶您下来。”
“不。”棠溪珣慢慢地将身体靠后,倚在了座位上,双手拢在袖中,神色慢慢平静下来,“不急。”
他又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让侍卫去打听目前的战况。
果然如他所察觉到的那样,眼下的战局出现了一点问题。
侍卫很快就把探听来的消息禀报给了棠溪珣。
原来,西昌和昊国之间原本战况胶着,然而就在昨日清晨,昊国那边却突然增兵,甚至来运来了两台大炮,战力骤憎。
西昌军队好不容易艰难地扛过了几轮攻击,直到管疏鸿那边亲自带着援兵赶到,才有了稍稍喘息的机会。
这原本正是个勠力同心共抗强敌的好机会,可这时,军中却有一些人抗议起来。
“他们说……昊国人自己打起来了,西昌应该趁机撤军,根本没有必要参与其中。还说、嗯……”
前来禀报的侍卫稍稍犹豫,便听棠溪珣似笑非笑的声音隔着马车的帘子传出来:
“还说我什么了?无妨,讲来听听。”
“还说——还说您是为了帮助管疏鸿夺位,才会说动陛下兴兵,说凭什么大家要流血流汗,帮助昊国人夺位!”
侍卫说完之后,立即跪下,诚恳地说道:
“大人,您对西昌的用心,大家有目共睹,这等人见识浅薄,才会口出如此无知之言,请大人千万勿要放在心上!”
马车中安静了一瞬,侍卫也不禁屏住呼吸。
随即,便听棠溪珣的声音如同薄雾中隐约的流波相击,淡淡响起:
“不放在心上?不行,我向来是最记仇的。”
说罢,他微微地笑了起来,一只手掀起了帘子:“来,扶我下车。”
——“胡说八道!棠溪大人根本不是那种人!”
刘小五是在军中打仗的一名士兵,他也听到了这些话,气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身上有伤,都要跳着高理论了。
“你说不是就不是?”
偏生还有人硬是同他叫板:“棠溪珣是你什么人?你怕是连面都没见过吧!”
“我——”
愤怒之下,刘小五被对方一搡,踉跄向后跌出。
但他却没有摔倒,而是被人从身后倏地扶住,定定站稳。
周围霎时安静,刘小五满面错愕地回过头来,就看见几步之外,被侍卫们拥簇在中间的那个人。
棠溪珣的目光也静静扫过他,带着肃杀和坚冷。
“站好。”他淡淡地说,“拿着你的刀。”
他披着一袭雪白的狐裘,站在边塞冷冷的风中,周围的铁甲映着秀美容颜清光如许,像是一朵生错了地方的优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棠溪珣的身上,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而棠溪珣稍一合目,眸光幽静,则又十分随意地扔出了三个字——
“杀了吧。”
周围的人神色怔愣,尚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看到棠溪珣身边的侍卫大声领命,快步走上前去,一刀——
斩下了刚才污蔑棠溪珣那人的头颅。
“——啊!”
惨呼之声戛然而止,人头的脸上尚存错愕之色,已经落地,骨碌碌地滚到棠溪珣的脚边。
棠溪珣低头掩口咳嗽了两声,指间暗影之下,那静冷的目光仿若深潭,不含一丝情绪,尽是漠然的决绝。
四周一时间静的要命,无人再敢多言。
棠溪珣缓缓抬眸,与这些身披铁甲、满面尘污的将士们对视。
“你们是为了昊国而打吗?”
棠溪珣问道:
“回头看看,你们的身后,是哪一国的城门!一旦这座门被攻破,鲜血和战火就会彻底流入西昌的国土,我们不再有国,不再有家,我们的父母、子女,就会沦为尸骸或者战俘,被凌辱,被歧视,被践踏!”
棠溪珣停下来,咳嗽了两声,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泛出病态的嫣红,就像火焰,焚烧着被困在孱弱肉/体中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