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宫中就挂着容妃的画像,她留下的儿子也一直得到了管颂平的重用,但其实他平日里并不会怎么想起这个女人。
可近来,梦中却常常会看到两人的往事,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泪湿枕畔,甚至生出了几分对管疏鸿的不忍和慈爱之情,想要撤兵。
但这个想法萌生不久,管颂平便听说这个逆子竟在他的军中俘获了千余人,他怒不可遏,头脑一下子恢复了清醒,破口怒骂,说管疏鸿是个无君无父的逆子,要将他抓回来处死。
这样的状态来回交替,宛若癫狂,让臣子们也无法放心,便都纷纷劝说管颂平暂时撤离,回去休养。
这对于管颂平来说,是很难接受的。
他自二十五岁登基,铲除异己,玩弄朝纲,将一切都控制在指掌之间,结果如今不光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反叛,这场主动发动的战争更是久克不下,这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一开始虽然众人劝说,管颂平也绝不肯松口,只是下令全力进攻,势要打开西昌的国门。
可情况又发展了几日,管颂平发现除了梦中,他甚至已经能在白天里经常看见容妃的影子了,仿若中了邪一样,严重地影响了他的日常行动。
终于,在万分的不甘和无可奈何之下,管颂平不得不决定先行离开前线,沿白塔河经安兴山,折返昊国都城。
他坐在马车里,随着车轮的滚动,各种记忆也纷至沓来。
当初如何宫外初遇,如何并辔江湖,如何山盟海誓,如何看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呱呱坠地……而后又翻脸成仇,死生不见。
悲愁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拉着他一直像无尽的黑暗中坠落下去,管颂平将手握在腰间的剑柄上,面上有汗珠不断渗出,手越来越紧,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发白的指节。
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已。
这不该属于他的情绪,却妄想着要控制他!
突然之间,马车急急一刹,管颂平的身子猛然一倾,险些摔了出去,可是车夫却顾不上请罪,而是脱口说道:
“陛下,前方——”
声音里全是惶恐。
管颂平神色一凛,一手将剑铿然拔出,另一手则掀开马车的车帘,向前方望去,不禁皱起了眉。
铁甲环绕,映出森然的冷光,一抹白影静立其中,劲风扬过衣袂,映入眸心无垠的黑暗。
管颂平冰冷的神情因此而变得更冷,一字字地说道:“棠溪珣。”
棠溪珣也笑了起来,微微颔首致意,同样说道:“管颂平。”
这一刻,管颂平心中其实没有多少怒意,反而萌生出了一种不寻常的心绪不宁。
棠溪珣这个名字,他早就听说过,对于眼前这样一个单薄消瘦的嬴弱书生,也素不会放在眼里。
可是这一次他却感到了不安,因为危险直觉而产生的不安。
天地间如此的宁寂,狂烈的北风刮在人脸上生生的疼。
突然之间,管颂平仰天长笑,说道:“好,要战便战!西昌无人,竟然连你这等无用之辈都派上战场!”
“不,我不是来打仗的。”
听了他的话,棠溪珣微微挑眉,却笑得温雅而从容:“我来送葬的。”
他稍一欠身,抬眸轻笑道:“恭送陛下。”
管颂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顺着棠溪珣的目光猛然转首,便只见万里苍穹下,自己的身后正是一处山岗,一道人影在上面策马而立,冷冷将目光落下。
——管疏鸿!
管疏鸿的相貌在那个瞬间与记忆中的容妃重叠,又让管颂平感到一种难言的眩晕。
他的手颤抖着,看到儿子英气勃勃的身影,在这一刻那样明晰的感到了自己的苍老。
管疏鸿冷冷一笑,手挽长弓,引箭向天。
“嗖——”
随着尖锐的箭鸣,不远处万马嘶鸣,号角嘹亮,大军赶至,随在管疏鸿的身后,势如风雷,向着山下疾驰!
而一转眼,棠溪珣那边早已无声而退。
夺目的剑光与连发的箭影浑然交织,天地掩映在茫茫的战火之中。
管颂平举起长剑,想要像曾经那样使出吞袭万物、所向披靡的剑法,眼前却似有无数道身影闪过,勾起心中无尽的爱、恨、嗔、痴!
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见一道剑光闪过,他下意识地勒马躲避,可随即,连人带马,滚落山坡!
“管颂平已死,此战必败!”
“管颂平已死,此战必败!”
冲杀声中,利箭一般攻心的消息,击溃了昊军最后的防线,终于在两面夹击下全面退败。
风急,云动,又是长夜将尽,天色微明时……
胜利的欢呼并没有在破晓中持续太长时间。
短暂的喜悦之后,昊国和西昌的将士们便警惕地看向彼此,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态将会如何发展。
管疏鸿带领着手下的将士从山岗上下来,径直向着棠溪珣驰去,棠溪珣身周的兵士们顿时神色紧张,弯弓搭箭。
管疏鸿却没有理会,反而屏退了自己的侍卫,径直向前走,一直到了棠溪珣几步之遥,他翻身下马。
“我今天本来不会出现在这里。”
管疏鸿没有先和棠溪珣说话,而是回过身来,对着昊国的士兵说:“因为我并不喜欢打仗,也不喜欢多管闲事。”
这句话说得大家都愣了愣。
眼下管疏鸿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皇上,但还没听说哪个一国之君说自己不爱管事的。
管疏鸿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但是有个人告诉我,如果没有人站出来阻止现在这样的局面,昊国和西昌都会陷入战火,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成为俘虏,多少人骨肉分离……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决定,与诸位一起阻止这场战争。”
“因为那是我心爱的人,我曾承诺过,他的一切心愿,我都会倾力实现。”
听着管疏鸿的话,不少人面上的紧张忧虑之色淡去,人群中甚至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今天人们会打这一场仗,就是因为不想让管颂平的野心在两国之间挑起战火,所以比起一个野心勃勃、杀伐果断的继任者,他们更喜欢听到现在有“人情味”的话。
管疏鸿道:“我不会对他失信,而站在了此处,我也不会对诸位失信。我在此立誓,只要在我有生之年,昊国与西昌永不开战,亲如一家!”
无论是昊国还是西昌的军队中,都传来了欢呼声,刚才的警惕变成了轻松,恐惧、担忧在消散,一股亲善和睦的力量逐渐凝聚起来。
这世上有几个人愿意陷入战火,骨肉分离的呢?更何况两国之间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不得不打的理由。
管疏鸿的话反而比那些宏伟的誓言更令人安心,因为大家知道,只要有棠溪大人在,他就一定不会食言的。
管疏鸿这才走到了棠溪珣的马前,笑着伸出手。
天边晨曦已露,淡淡的阳光给他的脸镀上一层淡金的轮廓,温柔、恬然、包容。
棠溪珣弯下腰来,轻轻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管疏鸿的手上。
这一刻,他想,真好。
人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心劲一松,整个人顿时就感到了一种无比的疲累,棠溪珣几乎现在就想躺到地下去,好在,他们也很快就回了营帐。
进去之后,管疏鸿就紧紧地抱住了他。
棠溪珣也一动不动地靠在管疏鸿的怀里,两人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周围十分安静,这一处帐子好像成了红尘之外的世界,把之前所有的喧嚣扰攘全部隔绝在外。
但这样过了一会,管疏鸿突然又担心起来,伸手按在棠溪珣的胸口上。
棠溪珣轻颤了颤,没有躲开,知道管疏鸿在试他的心跳。
就像之前一起住在汾州时,他也知道,管疏鸿半夜经常惊醒,然后就会悄悄试他的呼吸,聆听他的心跳,确定棠溪珣好好的,才能安心睡去。
他们还这样年轻,却已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时光的短暂。
棠溪珣眼底有些雾气,然后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轻声说:“你这几天想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