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江州府衙,几个胥吏围着看了看面前写得粗糙又认真的禀帖,又看看送禀帖的儒生。
“你是哪一姓的人?”胥吏问赢秀。
“我姓赢。”赢秀道。
没听过江州有姓赢的豪族大户,胥吏点了点头:“你回去等等吧。”
赢秀问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消息?”
胥吏随口道:“有消息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赢秀只好走了,昨夜读了书后他才知道,修渡口是和修运河同时进行的,倘若等到大运河修葺结束,再想修渡口就难了。
苦思一番,少年刺客再次想起了谢舟那句借势。
小秦淮的酒肆,一群或老或少的吴姓儒生围坐在一起,老少都盯着桌子正中的禀帖看,都说文人相轻,显然在他们眼里这赋禀帖还不够看。
行文粗陋,对仗不工整,平仄不齐,一看就没读过几年蒙馆。
但是这篇禀帖写来不是为了求功名的,而是要向府衙申请,给一个叫做涧下坊的地方修渡口,那是一个满是侨姓的地方。
而且这个少年说了,倘若能说动府衙答应修葺渡口,到时候要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都裱在渡口旌旗。
少年还说,他们这间小酒肆里一共有十六个人,届时渡口修成后就名十六渡。
涧下坊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地方,住的都是庶民,但是毕竟能在一个地方留名,年长的儒生抚着髯须点点头,直言不讳地说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前头。
几个还年少的儒生争着后面的位置,扬言自己排在十六之首
作为十六之一的薛镐拍了拍赢秀的肩膀,“你向我借书就是为了这个,可以呀,为民造福,你找到愿意出资的大户了么?”
“没找到,”赢秀说,薛镐不由微微皱眉,下一刹又听见赢秀补充了一句:“我自己出钱。”
薛镐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场栽倒在地。
不是,同是儒生,你怎么这么有钱?
江州寻阳,九月秋。
一群儒生敲响了江州府衙的辕门,联名上书,请求在一个名为涧下坊的地方修渡口,解民倒悬,殷民阜财。
庶民出身的书生在门第为重的南朝显得格外羸弱,像水中浮萍,在察举征辟的官制下,只有依附在士族垂下的枝叶上这一条路。
但水下浮萍的声音汇在一起,足够撼动一点点微澜。
府衙中的胥吏想了想,出去把赢秀叫了进来,“其实早就有消息了,但是事情太多搁置了。”
下游的涧下坊住的大多是侨姓流民,相当于贫民窟,而江州是吴人统治的州郡,一个侨姓庶民,要在这里给同为侨姓的庶民修建渡口,赢秀的禀帖第一次递上来时,府衙里的南士听了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
现在他们不笑了,一群人用笔在舆图上划了又划,挪了又挪,转头对那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儒生说,修渡口要很多银子,你有银子吗?
赢秀想了想,有点犯难,“这些够了吗?”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是鉴心刚到江州那会儿塞给他的。
眼见穿着布襦的少年随手掏出一摞银票,官署里的世吏眼睛骤然瞪大,顿时没了声音,修就修吧,左右也是修在江州,受益的还是江州百姓。
随着老的少的十六个儒生请求在当地修渡口,以利百姓的消息传遍了江州,在涧下坊修渡口的堂批也下来了,堂批上朱笔写着十六渡。
一群苦读经史的儒生激动得不能自己,捧着堂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尽管生长在上游,从未去过这个叫做涧下坊的地方,薛镐还是兴奋地在小酒肆踱来踱去,“我们也算青史留名了,日后江州地方志上也会有十六渡的痕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薛镐猛的站定,冲着赢秀问道。
在他的印象中,眼前的少年总是格外的神秘,前几个月才搬进小秦淮这家小酒肆,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和店家说几句话以外,以及夜里会悄悄来偷书还书,把他们这些老少儒生的藏书都偷看了个遍以外,几乎不会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他从前觉着少年身上有一股灵秀杀气,并非是嗜血杀欲,而是真正手上沾过血的气息,像开了刃的剑与没有开刃的剑之间的差距,能叫人望而却步。
现在却觉得,这人怎么说,倒是有点少年轻狂,济世救民的天真。
赢秀愣了,自从做了刺客,除了鉴心,他从未将真名诉之人耳,漂亮艶美的门客是例外。
就在薛镐以为眼前的少年不会告诉他真名的时候——
“赢秀,”少年道:“我叫赢秀。”
涧下坊十六渡题名之一,赢秀。
十六渡,以名声诱清流,又利用清流的名声迫使江州府衙答应修葺渡口。
大费周章,只是为了给素不相干的庶民建一道渡口。
商危君觉得这少年刺客真是有意思,难怪陛下愿意陪他玩家家酒的小游戏。
他一面想着,一面朝下望去。
楼台下,鲜血横流一地,冰冷腥臭,是个前来打探的探子,琅琊王氏长公子王守真派来的,大概误以为这里真的是门客住所,竟然单枪匹马地翻进院墙,企图寻找“谢舟”。
只是很可惜,这里没有他们要找的谢舟。
没有刺客赢秀的地方,也没有门客谢舟,有的只是残忍嗜血的帝王。
楼台上,一身白衣的昭肃帝正在抚琴,箜篌如有金石之声,又似万马奔腾,肃杀凛冽。
昭肃帝很少有弹琴的兴致,只有杀人时才会偶尔心血来潮弹上一段音。
这也意味着他有了新的乐子,比如挑动侨吴两姓分裂,旁观他们互相撕咬,两败俱伤。
制衡以御下,这是帝王之术。
至于少年刺客的做法……
昭肃帝骤然停下拨弦的手,赢秀确实借了势,借的却不是士族权贵的势,借的是人心的欲望。
他很聪明,今年才十七岁,假以时日,他会成为一柄最好的刀,割疮剖脓,刀刀见血。
这柄刀不会留在琅琊王氏的手中太久。
昭肃帝冷眼看着底下粘稠的血迹,在赢秀面前总是温和淡漠的目光危险而冰冷。
“给王守真找点麻烦,不要让他有机会缠着赢秀。”
割开侨吴两姓的第一道刀,从王守真开始。
第11章
向官署申请修葺十六渡之事尘埃落定,赢秀总算有了空闲,一闲下来却发现鉴心所住的私邸一片沉郁,上下都笼罩着愁云。
王守真的书房外。
侍卫一言不发,无声地朝赢秀摇了摇头,长公子现在忙于公事,只怕没有时间见他。
赢秀在门外站定,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去,“吱嘎”一声,书房的紫檀槅门骤然自内打开。
披头乱发的王守真立在两扇敞开的门扉后,双手搭在门边,眼下两道清黑,显然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入眠了。
“扶危来了,进来吧。”他语气疲惫,对赢秀道。
赢秀何曾见过王守真这般模样,不自觉地蹙眉,走进书房,第一眼看到的是围坐在雕花案边埋头苦读的王氏门客,个个提笔乱舞,不知在写什么。
桌上案牍层叠,摊开的简牍上陈列着一个个姓名,这都是江州豪绅大户的名字。
建元年间,衣冠南渡过江,中原宗室在江左初来乍到,皇权式微,与两姓士族共治天下。
各地豪强拥兵自重,据守一方,虽说这些年来被朝廷慢慢分割削弱,渐渐不成气候。
但时至今日,豪绅大户在地方的势力依旧不容小觑,吴姓豪族在江州占据坞垒堡壁,僮仆成军,闭门为市。
在豪族眼中,那些没有籍贯的庶民是他们的财产。
而王守真要做的是,把江州所有庶民编户齐民,包括豪族豢养的“私产”,籍贯统一落在官署,以便安排徭役,征收赋税田租。
他出身侨姓,又是刚到江州不久,对江州的情势尚且摸不清楚,都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他面对的还是整座江州的地头蛇,王守真无从入手,难免疲惫。